正文 窃情 — 罗曼蒂克消亡史(下)

徐志怀如鲠在喉,顿了顿,又问:“那老师呢,你恨他吗。”

苏青瑶垂眸,沉默片刻,说:“我不知道。”

“志怀,我不知道。”她扬起脸,望着男人轻声重复。“或许在父亲眼里,他才是受害者。他不是自己想娶的,是被骗回来的。连我,他也是不想要的。我知道,在他眼里,连耀一个小指就能抵得上我。他的那些钱,只会留给儿子留洋,叫他光宗耀祖,不会给我读私立大学。但,当年要不是他连夜把我送到西洋医院,我可能已经死了……志怀,如果一件事,谁都没有错,谁都有道理,却最终结出了恶果,那究竟是什么错了?”

徐志怀眼角垂落,抿起唇,上身朝她略微倾倒着说:“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分出对错,瑶,你且当是造化弄人。”

苏青瑶听了这话,乌黑的眼眸深深望着他,良久,转过身往西厢房去了。

徐志怀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话却又没能说出口,只背着手,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忙了一整天,夜里洗漱特别早。

灵堂里,和尚还在念经,要念到后半夜才会停。木鱼的敲击声藏在晚风中,徐徐涌来,吹动檐廊下的风灯,光如涟漪荡漾。宅子里的绝大部分仆人都聚到灵堂去了,西厢房这边没人送热水,苏青瑶只好套上先前送来的那件女褂,自己去提。

徐志怀留在卧房,坐在涂着锦鸡的圆凳上抽烟。整个人侧坐,右半张脸朝向镜子,他一边吸烟,一边翻着还没读完的《三闲集》,有一句没一句地看。

忽而听见楼梯起了响动,徐志怀猜是苏青瑶回来,扭过头,便看见镜子里倒映出一个小脑袋,正从门缝里探进来。她头顶的碎发被勾出几缕,一耸一耸的,直跳到他眼帘。徐志怀失神,凝视了几秒,才见苏青瑶提着黄铜水壶,不紧不慢地进屋。

她走到脸盆架子前,倒了半盆热水,继而取下面巾,浸到热水里搓软,然后拧到不会滴水的程度,递给徐志怀。徐志怀将香烟搁到桌沿,接过面巾擦了擦,还给她。苏青瑶折回去,又重新倒了半盆水。

她对着镜子,一点点擦拭,时不时停下来摸摸长发,意图驯服头顶出逃的发丝。

小猫,徐志怀暗暗想。

他几步走到她背后,两条胳膊搂住她的腰,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苏青瑶转头,毛巾猛得甩到男人脸上。“神经!”

徐志怀俯身,浅笑着在她耳后印上一个吻,继而抱着她坐到床边。

“脏不脏?我还没洗脸呢,”苏青瑶蹙眉。

她白皙得仿若一团春雾,丝毫瞧不出哪里有污渍。

徐志怀掌心捂着她的小脸,使劲揉了揉。“还行。”

苏青瑶瞪他一眼,脸撇到右边,不想理他。

“我上楼时,看到大伯母在训娟娟,叽叽咕咕的,也不晓得在说什么。”徐志怀掌心朝下移了移,压在她的肚皮。“你怎么都没和我说过合肥话。”

“我小时候会,后来搬去上海,学了上海话,就把合肥话给忘了。听倒是听得来,非要讲,也只能讲两句。”苏青瑶眼珠子挪回来,拿余光瞥他。“再说,我也没听你说宁波话。”

的确,徐志怀常听她讲沪语,糯得很。

“用合肥话,你该怎么叫我?”徐志怀接着问。

苏青瑶歪头想了会儿,盯着他说:“捞头八基”

徐志怀看着她气呼呼的小脸,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那宁波话呢?”苏青瑶反问。

徐志怀的眼帘微微低垂,一阵漫长的无言后,他捏住她的小手,道:“阿麦……”

“什么?”

“你问宁波话。”徐志怀抬眸,指腹抚过她的鬓发。“阿妹,我得叫你阿妹。”

似被羽毛扫了下,苏青瑶险些喘不上气。

“烦人。”她睫毛微颤。

徐志怀轻轻笑了笑,静静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忽而问她:“瑶,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就这样坐着聊天。”

苏青瑶听了,不知如何回答,便低下头,不说话,只数着自己微弱的呼吸。

更深夜阑,寂寂无声。她坐在四方的架子床边,面前是她的丈夫。他宽厚的背部遮住了大半光亮,眉眼沉溺在阴影中。她知道他是个可以依赖的男人,可这种能够依赖又令苏青瑶觉得异常恐怖。

她眯起眼,想绕过眼前的他,瞧一眼煤油灯的光,却怎么也瞧不见。

帷幔内,昏昏沉沉,好似一个红木棺材,架子床外,是同样方正的中庭,一层套一层,仿佛讲究的棺外总要再套一层椁。

不知怎的,苏青瑶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母亲的影子——深闺里养出来的女人,小手小胸小胳膊小腿,脚缠三寸金莲,一路坐着轿子抬进苏家,端坐床榻,如若开在龙凤被单上的肉莲花,送到了围墙内,掉进了水井中。

扑通,女人的一生,结束了。

“或许吧,我不知道。”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去,苏青瑶开口。“我其实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从前在家听父亲的,出嫁后听你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问问你们的意见,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你的妻子。我活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从没有自己做过决定。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有时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志怀,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想法都不清楚,连一个决定都没做过,那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可是,家里离不开你。”徐志怀握她的手紧了紧,有一种站在悬崖边的错觉。“我也——”

他没说下去。

就这样,又相安无事地在老宅虚度了几日,直到齐大人吃饱喝足,袖子里揣了几根二叔塞的金条,摸摸胡子,大步迈出宅门,徐志怀才说,他们该回上海了。

收拾好行李,在麒麟送子与石榴葡萄的注视下,下了楼,走到厅堂。苏青瑶发现,厅堂那对白底黑字的楹联略有些残破,除此之外,整栋宅子和他们来时一样,毫无变化,依旧安静,听不见活人的声响。

前日还有的,是二婶在吵闹。听丫鬟说,她拿了把菜刀,说要砍死那个狐狸精。二叔急了,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夺走菜刀,又给了两巴掌,叫她清醒清醒。然后二婶就不闹了,如今成日抱着典妻生下的儿子,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又亲又吻,非常地愉快。

除了一次,苏青瑶到后厨拿吃食,路过天井,瞧见二婶孤零零地坐在一棵老树下。

那树年纪也很大了,暗绿的树冠一直伸到二楼的小窗边,浓密的枝叶泼墨般将她严严实实地笼罩在阴影中。

二婶也看到了她,不知为何,两只手痉挛般纠缠在一起,嗓子眼发出几声啊啊的呜咽,紧跟着,她触电似的打了个寒颤,两眼发直,怔怔地呆在原处,嘴仍张在那儿,仿佛下一秒又要开口,叫谁来为自己做做主。

苏青瑶走到她身边,弯腰轻柔地叫了她两声“二婶”。

她不应。

苏青瑶没法儿,便转身,预备离开。

正当这时,女人颤巍巍地开了口。

“太闷了,”她仰起头,苍老的脸上,一半是惨白的日光,一半是灰黑的树影,黑白之间,一滴晶莹的泪在眼眶闪烁。

“苏丫头,实在太闷了。”她说着,风吹起满树苍绿的叶子,摇啊摇,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无声地流到了脖颈。“我受不了了……”

那天下午,苏青瑶找来娟娟,把这件事讲给她听。

苏青瑶清楚,自己对苏家而言,早已是个外人,况且她很快要回上海,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娟娟不一样,她还年轻,又进了学堂读书,总该明白一些道理。然而娟娟对此并不感兴趣,比起这些,她更期盼嫁一个好男人。

据说大伯已经帮她寻了一门亲事,男方家境优渥,是做米油生意的。娟娟知道后,开心极了,老宅实在太闷,她一直想出嫁,变成大人,梳妇人的发髻,可以自己管钱,还可以出去玩。

“阿姐,等我嫁了人,爹娘管不到我,我就可以去上海了。到时候你要带我去大世界玩,还有好莱坞电影,我要看三天三夜,”娟娟边说,边去逗雕花笼里的鹦鹉。

鹦鹉上下耸动着脖子,嘎嘎叫:“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娟娟被逗乐了,回头冲苏青瑶说:“它好聪明啊,阿姐你也来玩。”

那一瞬,苏青瑶感觉自己被掏空了。

她才发现,对娟娟而言,所发生的这一切,都很好很好,没有人不开心,大家非常愉快。

之后,她没再提二婶的事,直到要走,她也没提。

老宅不好打电话叫汽车,徐志怀便租来两辆马车,一辆装行李,一辆送他们去火车站。

马车停在石牌坊那儿。

时候还早,两人便沿着石板路,慢慢朝牌坊走。

此刻,旭日东升,高高悬在天地一白的晚秋。

男人的影子不知不觉漫到苏青瑶的足尖,仿佛一根石杵抵在后背。苏青瑶一下一下踩着脚底的黑影。这是他的鼻子,这是他的眼,这是他的额头……她全认得出。

她踩得太急,一不留神,踏断了细细的鞋跟。

“你看看,”徐志怀埋怨,“说你是小孩,你还不服气。”

苏青瑶眼睛睁得圆圆的,使劲瞪他一下,然后拎起高跟鞋,赤着脚,自顾自地在路上走。

不多久,二人路过楷树,又隐约听见谁家孩童的放歌声,依旧是白乐天的《长恨歌》。苏青瑶说她会唱这首诗,是弄堂的一位先生教她的。徐志怀顺势叫她唱两句。苏青瑶按照记忆里的旋律,哼了几句,然后清清嗓子。

伴随着飒爽的秋风,她以吴侬软语唱: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唱完,苏青瑶畅快地笑起来,两手拎着断了根的鞋子,朝石牌坊跑去。

“我要走了,志怀,我要走了!”她叫嚷着,轻盈地跃过百年牌坊的沉重阴影。旗袍摆在风中拉开,恍如一面飘扬的旗帜。而她乘着风掠过地面的阴影,走到了和煦的日光下,转过身冲他呐喊。“你要跟过来吗!”

徐志怀插着裤兜,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两侧绿树森森,像石做的塔楼。

“跑慢点,小心摔跤。”他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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