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饿骨轮回[无限] — 第89节

第75章 【阳】水鬼胎9

暗色犹如一场猛涨的潮水,瞬间覆盖了整座宅院。所有蜡烛都灭掉了。不仅如此,家仆们寻来的蜡烛和火折子全部泡了水,好似被一层潮气包裹。

“快,快出去买新的!”院里有家丁在喊。

耳边响过家丁们的催促声,钟言则在暗处穿梭自如,无人看到一位“姑娘”从屋里溜了出来。看似无状的潮湿确实正在蔓延,每往前走一步,钟言都能察觉到地上的水渍。他很想看看这些水流了多少,但无奈光线过暗,别人看不清楚的地方他照样看不清。

唉,不知以后世上会不会有一种不会灭掉的蜡烛,不管何时何地都能驱散黑暗,哪怕是三更时分,这世上也是光明璀璨。

不过这也就是钟言心里的瞎想罢了,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东西。

面前好像又有一滩,这水再多一些,就要把他的鞋底沾湿了。钟言边走边躲着水,家丁们忙着乱跑乱找,踩出了一串串的湿脚印,一时间很难区分哪些人的脚印是干燥的。但这些并不能扰乱钟言的思绪,他只跟着平伯言,绕过两间房,走到了回廊的底端。

底端那头有两个人影,一动不动,他们面对着面,好似和身边这场意外无关。

果然啊,这位平伯言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钟言在僻静处起身上跃,踩在廊子的顶上往前走,逐渐靠近了他们。

“东西呢?”廊中一个人低声询问。

“带来了,不过公子可要想好了!”另外一个人回答。

“我昨日思索整夜,唯有如此才能解心头之恨,已经想好了。”说话的人是平伯言。

“不再考虑考虑吗?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公子已有家室,为何自毁前程?”另外一个人还在劝说,显然是希望平伯言打消念头,“您这一步走了就无法回头了,就算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妻女爹娘!”

平伯言已然不顾其他:“你只管把东西给我就是!这是我要的吗?”

那人重重地叹气:“唉,是您要的,无色无味,一旦饮下就无力回天。恕老奴直言,这是不能做的事啊!秦公子病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点起色,您这是……”

“你只管给我就是!”平伯言直接抢过他手里的东西,转身就要离去,只见廊子上头跳下一个人来,身姿轻盈,竟然一直杀到他的面前。

脖子上一冷,平伯言被人用刀刃逼到了廊柱边上,动弹不得。

“手里拿着什么啊?”钟言将刀刃往下压了压。

“你?”平伯言惊讶万分,怎么都想不到竟然是她,“你怎么……”

“我怎么会悄悄地跟出来,还悄悄地上了廊子,听了你们的话,现下又拿刀逼问你,对吧?”钟言看完他,又看旁边的那个,“把事说清楚了,说不清楚,你们两个谁都别想活!”

站在旁边的家丁显然已经魂飞魄散,一时间什么都不顾了:“我说!我说!求女侠饶命!”

“你给他什么东西了?你们竟然暗自勾结,想要害我夫君?”钟言夺过平伯言手里的纸包,“用不用我喂你们吃下去?”

买药的家丁砰地双膝下跪:“这不关老奴的事啊,老奴也只是听命办事!平公子要这种药末,我也只是……”

“他让你找你就找?你以为秦翎死在今晚,你就能逃脱?”钟言将药粉撒在地上,一脚踹开他,“滚,以后别干这伤天害理的事!”

“谢谢女侠饶命,谢谢女侠饶命!”地上的人磕了几个头就头也不回地跑了,而洒下的药粉很快融入地上的水滩当中,逐渐变成黏糊糊的一层。钟言用手扳过平伯言的脸,刀刃从他喉结上移,最终停在了他的面颊一侧。

“为什么要害他?”钟言将刀尖对准他的眼睛,“你不说,我就在你的脸上戳个对穿!”

平伯言不仅没有惧怕,反而理直气壮:“你和他狼狈为奸,难道就不怕报应?”

“报应?我干的事多了,从来不信什么报应,逆天而行的事都办了,还怕你吗?”钟言掐住他的脖子,“说不说!”

平伯言轻蔑地一笑,索性闭上眼:“要杀你就杀了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秦翎他对不起柳蕊,他忘恩负义,始乱终弃,是天下摒弃之人!他生病那是他的报应!”

钟言原本还以为他能说出什么来,比方他说一直憎恨秦翎的学问比他好,比他聪慧,可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心口不由地一紧:“柳蕊?柳蕊可是那位柳家的三小姐?”

“呵,你不配提她的名字!你不配!”平伯言咒骂。

钟言愣了愣,说不出心里头什么滋味。按理说,她人都走了,死者为大,可这会儿还是计较地追问:“秦翎他怎么对不起她了?他们有什么瓜葛?”

平伯言像是自知难逃,心里憋闷许久的话一吐为快。“他们?他们有婚约,这算不算瓜葛?”

“婚约是婚约,又不是他们各自的事,莫非……”钟言顿了顿,居然有些退缩,“他们之前已有……私情?他们之前常常相见,私自订下了终身?”

“那怎么可能,你休想污蔑柳蕊!”平伯言一听这个宛如被割掉了心头肉,“柳蕊她自持慎重,和你这等破败的女子是云泥之别,她怎么可能和秦翎私相授受彼此情爱,更不要提常常相见!她不会干这种事!”

哦,这钟言就放心了,立马又问:“那他们对彼此毫不知情,又怎来忘恩负义、始乱终弃之说?你别信口胡言,污蔑秦翎。这不仅是污蔑了他,更是玷污了柳三小姐的名声,她人已去,你这算什么?”

“他们本有婚约,柳蕊本应嫁入秦家的,可秦家当年退婚!退了婚的女子是多么难堪,这种滋味你一定不知道吧?若是她没有嫁给王家,又怎会因坐蓐而死!还不都是秦翎害的!”平伯言将钟言视作秦翎一般,眼神充满怨毒,“你顶替了柳蕊的名分,享了她的福气,我恨不得你们一同去地下陪她!”

钟言听完了,又没听明白:“当年退婚又不是秦家自己说了算,秦翎病重,难不成还拖着柳三小姐的花样岁月吗?你以为秦翎想病?”

“可他如今好了啊,若是柳蕊嫁入秦家,一定比你照顾得更好!她是媒妁之言,你是买婚冲喜,是捡了个现成的,一嫁入秦家他就好了。若是柳蕊还在,那才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如今你坐享其成,你怎么配提她的名字!”平伯言将怨恨通通发泄出来,“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家照样不会放过你!只可惜柳蕊再也活不过来了,那样好的女子……世间再也不会有了。”

钟言哼了一声,转手将刀收回。

平伯言已做好了必死的心境,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随后看到一只手高高扬起,脸一偏,被人用足全力抽了一个耳刮子。

“你!”平伯言瞪了过去。

啪!紧接着又是一个!打得响亮清脆!

一个之后还有一个,一个接着一个,钟言左右开弓,两手一起。读书人哪里是他的对手,连续抽了不下二十个才停手,直接将平伯言抽懵了。平伯言白净的脸皮增添了一层又一层红色的掌印,已被抽得发麻,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唯一有知觉的部位只剩下鼻子,鼻梁骨狠狠发酸。

钟言还想再打,只不过忽然想起腕上戴着玉镯,他怕自己打开心了会不小心伤着它,可千万别碰碎了。

“怪不得,我就看出你对秦翎不坏好心,只是没想到居然因为这个。”钟言揉着手腕,不知道该说他笨还是痴。他以为自己是捡了现成的便宜夫君,嫁过来刚好碰到秦翎的病情有所好转,殊不知这好转是怎么来的。

“你以为柳蕊嫁给秦翎,今天就不用守寡了?”钟言想想就气,自己这么费心费力,恨不得拼上一条老命,然而在这人眼里居然是坐享其成,“你口口声声说秦翎始乱终弃,他们还未开始,又怎么来的弃?莫非你当年求亲不成,便恨上了秦翎?”

平伯言捂着嘴角,一擦,竟然被抽裂嘴唇,全都是血。

“你自己没本事,求不得柳三姑娘,凭什么恨上别人?退亲是两家的决定,你明明知道秦翎是身染重病,却执意怪他,我看你是私人恩怨太重!”钟言又踹他一脚,“再退一步说,柳三小姐退婚后都没嫁于你家,是柳家看不上你,又关秦翎什么事!”

平伯言接连被打耳光又被踹,身子重重地倒在地上。

“最看不得你们这等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心里都是脏的,我还以为读书人都像他那般干净呢。”钟言一脚踩在他胸口上,“柳蕊再嫁,这不关秦翎的事,你若真想报仇,就该去柳家找逼她成亲的人,找让她受生产之苦的人。她死于坐蓐,你去找不让她下地通风的人,怎么这些你都不找,看秦翎好了,就将所有恨意倒在他的身上?我看你是一点本事都没有!”

平伯言的胸口沉重,连续咳了几声:“你……你个疯婆,你不配说柳蕊的名字!”

“柳蕊柳蕊柳蕊柳蕊,我就说!我不光说,我以后还天天说!”钟言再次一脚下去,“道貌岸然,假意深情!你若真倾心于她,有本事一辈子不娶亲,上山当个和尚,了却红尘烦恼,我也敬你是个情种!你早早和别人成婚,已有妻女,你家夫人就是这样让你随意糟蹋的?”

“我……”平伯言说不出话来。

“你家夫人和柳蕊有什么区别,嫁了你这么个不忠不义的怯弱之人。柳蕊就算嫁了你,也过不上好日子,有本事你自己下去陪她,别扯上别人。”钟言说完蹲在地上,薅住他的领口将人拎起一些,“你若真有良心,好好收收心对你妻女,少在别人面前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装相装得让人恶心!”

说完,钟言将手重重地一放,任由平伯言摔在地上。转身刚要走,忽然再转过来,一把取下他腰坠上的香囊,秦翎还没得戴呢,他这种衣冠禽兽不配拿着。

越想越气,钟言又多踹了几脚。

手中的香囊大小未变,只是潮湿得很。这里头装的都是薏米,钟言拿起闻了闻,果然,滴出的液体不是水,而是酒,是平伯言举杯时不小心洒上了酒水。而薏米能吸收潮气,若在水鬼的身上不应当是滴水,而是膨胀变大。

宅子里仍旧乱哄哄成片,钟言继续穿梭其中,依稀听到家丁们正在纳闷儿,吵嚷着说些什么。

“怎么回事,买回来的香烛也不能用了?”

“买的时候明明好好的,怎么一回来就……”

“点火把,点火把!快!”

“点不着啊,火折子都泡水了似的。在院外点着的火把一拿进来就灭掉。”

有水鬼在,你们还想点上烛火?当真是做梦。若能顺利点上,那水鬼上岸也就没那么不好对付了。钟言循着地面水多的小径往前走,手串也不由地震动起来。眼前已经没了回廊,全部都是宅子,钟言看了看屋顶,继续往深处走去。

宴厅内,曹正卿正在安抚宾客:“招呼不周,招呼不周,这实在是……今日怎么都点不上烛火,这……”

秦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地拿起茶杯来,再饮了半杯。

不一会儿,曹正卿走到他们这一桌来,径直到秦翎的身边:“唉,你师娘不在,家里无人操持,这就出了大乱子。你们好好坐等,已经派人满城去买上好的蜡烛了。”

“不急。”秦翎将小巧的茶杯放回桌上,困得睁不开眼睛似的,边说边阖上眼皮,疲乏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仿佛一触即碎,竟然坐着睡着了。

而他背后,那张符纸已经湿了一大半,朱砂字迹在水的浸染下变得模糊起来。

钟言走到了拐角,再往前走就是内室,是曹正卿家室居住的地方。然而就是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徐长韶。

他的身影一闪而过,随后朝着更后面的院门进去了。那院门是个宝瓶形状,由于两侧的烛灯已经灭掉,看不出门里有什么。

钟言取出随身携带的薏米,轻轻地撒在了地上。

薏米在小径上铺了整整一层,很快浮现出一串脚印来。脚印上的薏米比周围的薏米大了不少,像是一颗颗没有光泽的小珍珠。钟言再次看向屋顶,随后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越往里走,钟言觉着越冷。

这是潮湿中的湿冷,哪怕穿得再多都很难抵御,冷风直往骨头缝里钻,让人不寒而栗。他跟着徐长韶的身影深入,走过弯弯绕绕的小路,最后停在了一处房门口。

这回再次看向屋顶,钟言就不止是随便看看那么简单了。

宅子也分五行,有金木水火土之分,每一种大宅都对应相应的属性。但除却五行宅,风水还和屋形有关,因此也成为了“房煞”。

眼前的风水俨然已经准备成煞了。

“屋角明低陷,欹侧成陷落,投河不自知,院前徒漂泊。前后楼步陡,阶级欲垂头,半夜尽点灯,落水无名河。”钟言喃喃自语,这屋子的屋角低陷于周遭,左右对称结构又被破坏,楼梯先高后低,和前方的屋顶相比,整个屋形呈现下垂之势。

多清晰的投河落水格啊,每样都占全了,除了这里,再也找不出这么容易成煞的屋子。

推开房门,钟言先闻到了一股腥臭味。

不同于浮尸的尸臭,这是实打实的鱼腥臭,如同误入了鲜鱼渡口,满船满船的翻肚死鱼往下倒,鱼漂浮了满河。钟言捂住鼻子,拿出自己卷着符纸的火折子,一下拉开,火光照亮了前方。

前方,有一张大于常人四五倍的脸,和钟言面对着面。

已经看不出性别来,凌乱的发丝随意飘动着。之所以发丝能够飘动,是因为这一具泡发了的尸体在水里。

钟言的面前根本不是什么屋子,而是一个巨大的琉璃水缸,水缸的上头用石板封了盖,满溢的水不断往外流淌,将琉璃壁淌花了一整层。

壁上凝结了一层又一层的水珠,钟言取出袖口的手帕,将水珠擦净,水里泡着的人完全看不出模样,单单是看体型,就有钟言身躯的四五倍之宽。若是别人一定已经呕吐不止,但钟言不是人,他能仔细并且认真地凝视它们。

这几乎顶到天花板的琉璃水缸里,泡着两个人。

也只有钟言能模模糊糊地看出来,它们曾经是人。

黑发过腰,不管活着的时候这发丝如何备受养护,到了这会儿也变成了水下的浮丝,泡在发黄的尸水里,好似不能名状的水草。钟言想起那些水草缠人的传说,有经验的老人都知道,有时那些缠住落水者的水草并非水植,就是水鬼的头发。

发丝裹着尸首的面容,看不出面目。钟言只能再次靠近,几乎贴在琉璃壁的外侧去看,忽然间,尸首在水中无意识地翻滚,另外一具漂到面前。

钟言再次将琉璃壁擦了擦。

尸首像庞大的滚木,在水中翻滚,脸上的发丝缓缓漂移,露出已经变成三倍之大的面庞。钟言将火折子挨近,完全看不出它活着时是什么样,但是看到了它肿胀到手掌那么大的耳朵。

耳朵上有耳洞,戴着一副绿晶石耳环。

钟言再看另外一具尸首,这一具的耳朵藏在过腰的长发当中,根本找不出来,但是它如同树干粗的手腕快要断了。

因为手腕戴着一支银镯子,生生勒进了皮肉。

钟言往后倒退一步,喘了一口气。

再看两具尸首的腹部,大如牛犊,肚脐眼的地方伸出一根手指粗的血管来。血管半透,隐约可见红色的细细血丝漂浮在周边和断裂处,坐实了这血管的另外一端曾经有一个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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