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节叹息:“邢州兵在征收营伎。”
昭昧有些愣。
她从记忆中翻出陈旧的词语,想起史书中它总带着负面的含义。她曾见列传中写将军如何治军严整,便以肃清营伎为例,可落到现实里,大名鼎鼎的邢州兵,竟然主?动征收营伎。
她第一反应是喊一声不可能,但?没有出口就咽回了喉咙。
她已?经不像当初那?般只懂得?纸上谈兵了。也明白?了母亲教导她的那?最后一课。
史书记载陈末帝如何昏庸无道,可陈地百姓却多年追思不已?。
母亲没有给?予任何评断,比起史书的系统周全,这?话?也似乎没头?没尾。
可在那?样生离死别的关头?,她几乎是把每个?字都烙在心口。
历史记载的并非真实。真实的并非历史,而是潜藏在文本下方的心理动机。
当肃清营伎作为治军严明的范例,那?么,在那?些不曾落在纸上的历史中,又有多少在军队里沉寂的营伎。
昭昧不说话?了。
夏花扶着桌子坐下,故作轻松地说:“我还以为能逃过?一劫呢。”
李素节问?:“有人作梗?”
夏花轻咬嘴唇,扯了下嘴角,讽刺道:“是啊。不然,她们会放了我这?棵摇钱树?”
李素节问?:“你已?经有了人选?”
夏花抛出一个?名字,话?中带刺:“除了她没旁人了。我不记得?曾得?罪什么客人,只有她,为了二郎的事情,恐怕要恨死我了。况且,这?招数也不是她第一次用了,曲府上那?些女子,她可没少送到倡肆来。”
她说的是曲府娘主?的名字。
昭昧突然问?:“你知道秋叶吗?”
夏花愣了愣:“这?是什么人,我不认得?。”
李素节却听懂了,解释道:“秋叶是曲府的一名伎妾,后来被遣散出府,大约……也在哪家倡肆里。”
“那?怕不是这?次也逃不过?了。”夏花复杂地笑了下:“她的名字正巧与我相配,若是我们见到了,说不定还能认识一番。”
李素节皱眉:“你……”
“我怎么样?”此时的夏花如同仙人掌,处处带刺,声音高扬:“我还能怎么样!”
“你当然不能怎么样。”昭昧粗暴地说:“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夏花却像遭了打击,面色一白?,再?不言语。
昭昧拂袖而去,全然忘记自己是怎样翻墙来的,大摇大摆就向外走,幸而白?日人不多,偶尔有人见到,她们惊讶得?像见了鬼,来阻拦时被昭昧直接甩开,就没有跟上来。
走出一段路,昭昧站住,转头?说:“我不会帮她的。”
“嗯。”李素节低声说:“救得?了一人两人,又如何救千人万人呢。”
“我没那?么想。我只是不想救。”昭昧撂下这?句话?,不管李素节作何反应,迈步往曲府去。
没走出几步,她站住了。
前方,两个?邢州兵正巧路过?。
如果是往日,昭昧不会多看一眼。可今天她多看了一眼,也恰好听到他们说的话?。
一人万分遗憾地叹气:“哎,现在都去不成倡肆了,只能干看着。”
另一人连忙提醒:“你还敢想啊,上次的事情差点就被发现了,你忘了那?些人怎么死的?”
“没忘,我怎么敢忘啊,都憋屈死了。”此人愤愤不平地说:“大家都能干的事儿,偏偏她一张嘴,谁也别想干了,真是多管闲事!”
“诶,”另一人自以为是地打圆场:“女人嘛,不就喜欢管男人去倡肆的事儿。”
“那?也太过?分了。你说,”第一人仍咽不出这?口气,转头?跟同伴互动:“咱们又不是她的兵,她管个?屁——”
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身旁,此刻空无一人,那?本该站在此处的同伴正在地上呻、吟,目露恐慌地盯着突然出现的昭昧。
昭昧的刀已?经挥向另一人。有那?么一瞬,士兵按刀欲拔,又似乎反应过?来,硬生生受了这?一击。
刀刺穿他的肩膀,向后,将他钉在墙上。
昭昧面无表情:“很想去?”
士兵摇头?。
“真不想去?”昭昧追问?,身体靠近几分,刀也跟着在他肩膀晃动,带出更多鲜血。
士兵痛得?直吸冷气,连连摇头?。
昭昧冷脸,反手拔刀,踹一脚地上的人,道:“滚。”
两个?士兵连滚带爬地滚了。
昭昧满意地说:“果然还是刀管用。”
李素节没有吭声。又走出几步,忽然站住。
昭昧奇怪:“怎么了?”
李素节抬头?,斩钉截铁道:“我会帮她们。”
昭昧愣了下,重申道:“我不会帮她们。”
“但?我会。”李素节说。
昭昧不解:“为什么?”
“她们不该遭遇这?些。”李素节目光深切:“难道就因为她们是贱民、她们是伎子,所以就活该被践踏被蹂、躏吗?那?不是她们的错,她们从来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你说过?的,除了出卖自己,她们别无选择。”
“哈。”昭昧忍不住笑了,咄咄道:“她们不需要选择!”
李素节说:“我没有要你认同。”
“她们根本不需要帮助!”昭昧抬高声音,又努力压低:“我去倡肆的次数比你多,见过?的伎子也比你多,可我见到的都是些什么?她们根本不会在意的,她们早就习惯了,就算做营伎又怎样,她们只会安慰自己,能活下去的,只要能活下去,做什么还不是一样?她们就是这?样的人!”
李素节摇头?:“没有人生来是要被欺辱的。”
“那?又怎样。”昭昧讽刺地说:“你也知道我是怎么和夏花相识的。即使她自己不会反抗,但?至少,在我抬刀杀人的时候她选择替我掩护。还有后来,她自己不能帮助姊妹,陆凌空做到了,她愿意以命相报——可即使是她,也只是如此而已?。刚刚你听到了,她说了些什么?永远只会等待,只会忍受忍受忍受——说不定,呵,还乐在其?中呢。”
“你说的不错。”李素节说:“可我已?经决定了。即使是这?样,我依旧想试试。或许她们从来没有看到另外的可能,而我,想要给?她们这?样的可能。即使失败,至少我尝试过?了——这?不是你教会我的事情吗?”
昭昧看着她,别开脸:“随你的便。”
她觉得?素节姊姊在白?费功夫,可显然她不能说服,回府的时候,只觉得?这?一趟非但?没有平复情绪,反而令她更烦躁了。坐了一阵,想起江流水提起燕隼,就让隶臣取来。
小翅膀已?经换了个?大大的笼子,足够它展开翅膀,这?会儿它正安安静静地呆在角落里,看起来很乖巧,仿佛又变成了当初那?个?不曾出笼的雏鸟。
昭昧看了几眼,问?隶臣它的情况,隶臣支支吾吾地说,小翅膀最近吃东西很少,有些绝食的趋势。
昭昧心情复杂。当它要飞走时,她只想它留下来。可当它可怜地窝成一团,她又想念起它飞翔的模样。
她取来钥匙,打开鸟笼。听到咔嚓声,小翅膀动弹了一下。接着,鸟笼打开,昭昧伸手,想把它抱出来。
窝在角落里的小翅膀突然躁动起来,翅膀一扑楞,脖子一探,就重重啄在她手心。
昭昧吃痛收手,方才还木讷迟钝的小翅膀突然显示出前所未有的机动,双翅展开,在笼子里左冲右突,羽毛乱飞,眼看就要飞出来!
昭昧一把摔上笼门,再?次锁得?严严实实。
“带走!”昭昧怒道。
鲜血从伤处流出来。真正令昭昧无法容忍,是它的不驯。
小翅膀从出壳起就是她驯养的,关在笼中那?么久,久到它再?也没有长大,也不曾为此生气而啄伤她。可是现在,当它学会飞翔,见到天空之辽远、天地之广阔,再?回到笼中后,唤醒的野性并没有随之收拢,好像正印证了那?一点:当它学会飞翔,它眼中就再?没有主?人了。
它会飞走,不再?属于任何人。
可是,从来只有她不要的东西,没有什么能自作主?张地从她手里溜走。
那?点怜悯烟消云散。
“不吃东西吗?”昭昧冷漠地说:“那?就饿着好了。”
隶臣战战兢兢地将小翅膀带走。
昭昧处理着手上的伤口,仍有余怒未消。故而当有人传报时,她张口便道:“不去!”
隶臣得?令,正要走,昭昧反应过?来:“站住。”
她问?:“什么事?”
隶臣道:“曲刺史邀您钓鱼。”
这?不是曲准第一次邀请她了。
上次她一口回绝,可这?节骨眼上,何贼刚死,她也想知道曲准打着什么主?意。想了想,说:“我去。”
她来到的时候,曲准已?经在河边候着,鱼线探进?水里,勾起一圈圈涟漪。
河面结着薄冰,破开冰层,鱼仍在深水,这?一线钓钩垂得?再?深,也颇有种愿者?上钩的意味。
曲准见到昭昧,微微点头?,笑道:“公?主?来了。”
昭昧两手空空,在旁边坐下,说:“我不钓鱼。”
曲准说:“无妨,随公?主?喜好。”
昭昧盯着水面的鱼钩,问?:“这?么冷的天气,能钓到鱼?”
曲准目光落在鱼线上,说:“那?要看这?鱼饵是否合鱼的心意了。”
昭昧翻个?白?眼:“你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
曲准看向昭昧,哑然失笑,道:“那?准便直言了。如今何贼已?死,青州刺史赵孟清入主?上京,不知公?主?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他虽然这?么问?了,可昭昧还没有回答,他又提醒似的说:“赵孟清打着为周讨逆的旗号,名义上为的是报大周灭国之仇,但?是,公?主?想必清楚,正因如此,最不想大周李氏留有遗脉的,也正是他。”
昭昧不满:“你威胁我?”
“非也。”曲准轻笑:“真正威胁公?主?的,该是赵孟清才对。”
昭昧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曲准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说:“天下能与赵孟清抗衡的势力不多,准正居其?一。公?主?与准合作,自然也就不惧赵孟清的威胁。”
昭昧冷哼一声:“怕是你想要用我来威胁赵孟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