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寒煙翠 卷一 — 十二、常棣之華(1)

十二、常棣之华(1)

这段时间是一大段的混乱,对如烟,对任何人而言。

从她钻到叶缔床上那一夜,直到新年堂会正式开始,这中间都是一团混乱,时而牵丝绊絮,时而刀突枪鸣,即使她後来一遍遍的回想,也不能摸清它的全部细节……台面上的与隐藏着的。

但如烟愿意一遍遍回想它,像嚼着一枚腌制橄榄。它给她今後的生活提供了多少养份!一遍遍的咀嚼它,她觉得自己的智慧如潮水般变得滋润,淹没她的猎物。

但这段时间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平静的。

虽然它的头绪都已经埋下。

苏铁的病轻了很多,嘉兰还是长久的守在她床边,嬷嬷也来看了,提醒嘉兰当心别被传染了,嘉兰只是笑:「若真被传染也好,跟她一块治不就得了?左右我跟她是一架儿的搭子,她不好,我唱了也没意思。再说,不就是伤风发热嘛,哪有那麽容易就耽误了两个人?嬷嬷你说是不是?」

她的笑容总是有点恶狠狠的意思,然而仍然是艳丽的,像某一种花朵,硕大、红艳、芬芳,毒气氤氲。

很久之後如烟听说「狼毒花」的名字,虽然没有见过这种花朵,但总不期然想起嘉兰,彷佛就该是这个样子,太过红火,就有种不祥气息。

嬷嬷对她总是很容忍,只因为她是花魁,是替院里头挣钱的人。

也许嬷嬷年轻时比嘉兰还狂,比嘉兰还狠,但既然当了嬷嬷,坐在後台,难免要变得沉稳一些,把锋芒都留给前头肉搏的小兵小将去使。

嘉兰咬牙笑的时候,嬷嬷也就是坐着,朦胧的笑一下,彷佛没睡醒的样子,不跟她计较。

嘉兰提出的要求,嬷嬷也总是尽量的满足。

如烟给嘉兰立了大功,嘉兰兑现承诺,到嬷嬷面前给她要个好节目,嬷嬷也就答应了。

何太医前来复诊苏铁的病症,看她体惰,取小腹脐下三结交处为其施了次针炙〔注〕,换过药剂,半日後,又施一次针,道:「这样就好了。新药剂还是服上三天,可作些轻松的体力活动,并不碍事。以後还是少劳心、多休息,适当运动以养生。」

嘉兰便和苏铁先把年节下刚唱的戏目练起来,体谅苏铁的嗓子和身体,其他先不论,只练几个走位。

她们在那儿练着,如烟也持箫经过,遥遥的屈膝,只是尽个礼数,没指望她们会停下来回礼。谁知苏铁就停了下来,向如烟招招手:「过来。」

又向嘉兰道:「你也先坐下。」

两人都知道事情有点不对了,却没想到苏铁这麽平静的对她们说:「我这个人,一穿上戏服,也不知道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想来脑袋是有点笨的,然而我爱着那位大人。不管自己聪明也好、笨也好,漂亮也好、丑也好,甚至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我是这样子,完全忘掉自己的爱着他。」

顿了顿,又说:「他这个人,书读太多,脑袋也是有点笨的,最大的毛病是心肠太好,不管什麽人,黏到他身边,他总是拒绝不了,这是他的圣贤书教给他的道理。我并不担心任何人抢走他,因为他根本不属於任何人。他这个人,不会爱任何人超过爱他的圣贤书。然而我爱着他,想要保护他。所以,你们做任何事都没有关系,但是不许伤害他。否则,我这条性命豁出去,也要为他做点事。」

她恬淡的说完。她们都怔在那里,不知答什麽好。

苏铁也不要她们回答,只是点点头:「我的话讲完了。」

於是向如烟挥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自己像什麽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去台上,站了刚才的位置,依然是温神如玉,揖袖念口白:「啊娘子,请来见礼!」

嘉兰过去,继续跟她配戏,眼神有点呆。

她是给她吓住了。如烟想着,一边走开,胸中有忿忿的火焰烧起来。

苏铁说,她不嫉妒他抱着如烟睡了一夜,因为,他这个人,不会爱任何人超过爱他的圣贤书。

只不过是,有谁黏过去了,他就保护一下谁而已?只不过是,他同情所有的弱者,所以也就同情如烟?前世今生都不会成为他最重要的东西,在必要的时候,他会牺牲曾睡在身边的女人,含着眼泪,像善良的人牺牲一只蝼蚁。

如烟胸中那团火焰熄下去,成为一捧灰烬。

苏铁不愧是苏铁,她说的话没有错。

然而如烟已经决定继续将这条道路走下去,即使是苏铁,也别想拦在她的面前。如果必要,她也会不惜牺牲苏铁的性命,像牺牲一只蝼蚁。

在重入这个人世的时候,她已将所有温柔、同情和罪恶感都从身上斩去了吧?叫人颤栗的,这个可怕的小东西……

口口声声,回来是为了讨个正义,为了讨个公理,然而手段却是一片腥风血雨。

那一天,如烟把欠吴三爷的债给还了。

有了小郡爷的话,她本来可以不必再理会吴三爷这一头的事。但在嬷嬷面前,她却无所谓的摇摇头,表示不必取消原先答应下来的会面。

吴三爷来见她时,几乎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

用双掌的指尖,压了压嘴唇。

而後轻轻整整衣裳,退出房间。

她飞快的走过回廊和门槛,脸上波澜不惊,脚下越走越快,终於在院角一扑,张开嘴狂呕不已。

秽物呕出去,跌到冰冷的泥土上,像尚未枯萎的残叶颤抖着,激起更猛烈的呕吐。她几乎连苦胆都要呕出来。

一双红绒底毛边鞋踩在她身边,一个声音道:「以後就好了。」

眼角余光瞥出去,是嬷嬷,仍然叉着手,蓬松着头发,一副看惯世情,万事都无所谓的样子,又彷佛是阅尽沧凉,有资格来提点一下後辈了,这麽不知所云的安慰着人。

以後……以後?

如烟恶狠狠的想着,唇角勾起一个微笑。

不久之後,如烟已经洗乾净脸和手、漱了口,重匀脂粉,换了套新衣裳,再去陪吴三爷坐坐。

吴三爷也已给人伺候着净了手脸,换了件袍子,半歪在榻上,神态满足而疲倦。如烟在他旁边坐下,他握住她的手,笑着、沉吟着,居然也说了两句良心话。

他说:「我只是个商人,俗话说,富不与官斗,你现在身後有了贵人,我若要你破身,是真的为难了你。如今你这样,对我实在有情。我吴某人不能无义,从此後,你有什麽事,都包在我身上。」

如烟垂下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把这个当成是她柔顺的表示,把她的手欣慰拍了两拍,头一仰,呼呼睡去。

如烟纹丝不动的坐着,看着自己雪白小手压在他肥厚的手掌下,依然无喜无怒。

榻脚边,太阳的影子慢慢爬了过去。

从此後,直到另一个人负责了如烟为止,她的所有开销,果然基本都由吴三爷承担。

为了筹备年下的节目,她这段时间的开销确实有些大。

她会写诗、善书法、又能吹箫,出个节目自然不成问题,然而左思右想,又觉得为难。

头一件为难处:天底下的女子,尽有能诗、能写、能吹拉弹唱的,自己纵然年纪小又生得美,可怎样好好发挥自己长处,才能盖过她们去?

第二桩为难处:这不是普通时候,是在年节下献演,太雅了不好,太静了不好,总要热闹喜庆或者煸情,才可以成为亮点,可叹她会的才艺偏偏都是又雅又静的,怎麽能在那嘈杂场合醒得了目呢?

第三桩为难处:这也不是普通场合,可是在大庭广众下献演!众目睽睽,多少当权的道学先生眼睛也看着呢,玩些太妖异的点子也不好,怕惹恼了他们,戴了「小淫婢」的帽子,於今後的道路可是不利。

因这麽顾忌着、踌躇着,到底该出个什麽节目,总是定不下来。

如烟想了许多道具、服装,让外头店铺流水似的给她一套套的送,反覆比过、看过,总不中意。

因为嘉兰的坚持,嬷嬷已经答应给如烟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她展示。她若想不出好主意,白浪费了这个机会,岂不可恼?一时间,她愁得睡眠都不安稳。

更烦人的是,许多资历深厚的姑娘还得不到她这麽好的机会,因此满圈儿夹枪带棒,明霜暗雨,都逼过来。如烟成了众矢之的,忽然之间,满院子都没人愿意跟她说话,没人愿意帮她的忙了。

女人是群居的动物。

一群女孩子要孤立一个女孩,那女孩纵然本就不喜欢她们,也会觉得特别的难熬寂寞。整天儿没人好好聊天,没人对她笑,有的只是冷嘲的眼神,背地里指戳的手指。

她们本来凑在一起甜蜜蜜的说话,见到如烟过去,就各自离开,说不定嘴里还飞几句不咸不淡的刀子。她喜欢的东西也许会被抹一把泥巴,她急着要用的衣物也许会不翼而飞,最後出现在秽物间里,问是谁干的?最善良的小丫头都躲闪着她的目光。

这种欺侮,不是一般的玩笑,而是虐待。

如烟要是个普通的孩子,也许会被逼得精神崩溃。

幸而,小郡爷送如烟的娃娃,还没有人敢动。因为这是小郡爷送的东西,她们只是凌辱如烟,并不敢凌辱她身後的人。

如烟知道自己要爬得更高,压过更多人的头顶,这种事是必然会发生,以後也会存在的吧?

她冷冷的挺直她的肩背,什麽也不在乎,只想着节目。

只是偶尔觉得奇怪,这些行为干得也太漂亮了,好像有谁在後头指使似的。

谁呢?如烟也曾怀疑过依雪,但她未必有这个手段。

何况,後来苏铁听到了些风声,叫依雪过来道:「欺侮人的事,不要做。」

依雪胀红了脸,埋头答应了一声,此後果然没直接找如烟麻烦,但如烟的整体处境并不曾好多少,若依雪是幕後鼓吹的人,以她对苏铁的忠心,既是答应了,当然明里暗里都应该罢手,那大局应有所变化才是。

故细细想来,後头应该还另有人在,是妒恨得狠了,且习惯掐阴使坏,一时无人辖治的。

谁呢?目前没有头绪,只能搁着了。

幸好,这些人对如烟的妨碍也不算很大,真要影响节目准备时,她无非多使些银钱,赔笑上下打点,忍着几句冷言冷语当没听见,也就挨过去了。

只有这节目具体内容迟迟定不下来,实在是桩头疼的事。

注:

「及中风寒,若有所堕坠,四支懈传不收,名日体惰。取其小腹脐下三结交。三结交者,阳明、太阴也,脐下三寸关元也。」《黄帝内经灵枢机寒热病第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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