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记忆的产生是瞬间的。倏乎开始、立即结束。开始到结束之间不过几秒钟,但留下的却是一生的记忆。
片刻、短暂、轻描淡写,充满力量。
这些碎裂记忆累积堆叠,最终组合成的,是一个完整的、没有残缺的影像。
包括佳敏在内,有些秘密我从来没敢告诉任何人,我总是偷偷的在心里喊舅舅为爸爸。
昏黄灯光下,他埋首书中的背影,在我的眼里,慢慢转换成父亲应该存在的样子。
那些承诺、规劝、安慰、照护,是我爸爸的声音。
偶尔握住我、按着我肩膀的手,是我爸爸的手。
想像是不需要花钱就能够自我满足的东西,想像有爸爸的存在,是我隐密而微小的乐趣。
但想像虽然美妙,却不能沈迷。不可以把想像当成现实,不能把不存在的东西,当成真实。
只有疯子,才分不清楚虚假和实际的差别。
可是啊可是,想像和说谎是很相似的两件事。小谎言,说着说着变成了大骗局,小想像,想着想着就成了大假象。没有说过谎或沈溺在想像里无可自拔的人是不会明白的,许多无法被原谅的罪大恶极,起初只是为了一点单纯天真的目的而生──譬如说,安慰一颗寂寞的心、满足小小的虚荣──但最後却膨胀到无可收拾的地步,以揭穿真相的恐怖结尾收场。
所以我必须再三提醒自己:不许沈溺,不可过度,适可而止。
父亲的手、家人温暖的关爱,原本就是不存在的,想像让我好过,但永远不是真的。
可是舅舅那一句温暖的关怀、那双温和注视我的眼睛、那在我左肩上轻拍两下的手掌,和密闭空气间流动的柔和温馨,却是实实在在,具有温度的。
但像我这样的人,天生有一种打死不泄漏真感情的防卫机制,哪怕心中感动得痛哭流涕,脸上仍是一片云淡风轻。
我的眼睛一涩,下一秒钟却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揉揉眼睛,转头看向窗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怎麽全台湾的车今天晚上都出来了?迟到太久,舅妈会不高兴的。」
我不是孤僻冷漠,不是要装酷傲慢,我只是清醒。清醒的知道,舅舅和爸爸是不一样的。哪怕他把你当亲生的一样看待,他还是我舅舅,有他的家人,有他真正的小孩。
我得不断警告自己,以免遗忘。
所以当我跟着舅舅走进餐厅,经过几间包厢,看见餐桌上舅妈抬起头来,用不耐且明显责难的目光注视我时,我心里想的是:好在啊好在,好在我没有弄混这一切!
餐桌上最高兴看到我的,大概就是佳敏了。她别过脸来,开开心心地说:「惟惟,我们还没吃蛋糕呢!你不是叫我留大块的给你吗?来得正好,等切蛋糕时,叫佳峻把大的那一块先给你就是了──」
舅妈在旁边冷冷地插话,「袁佳敏,别教坏你弟弟。外公外婆都在,好东西该先给老人家,这点都不知道,你是白读书了!」
舅妈脸色森森的不好看,舅舅也一下子怔住,没人接得了这些话,气氛一时很僵。
我舅妈是这样的人,心直口快,说话从不思前想後。她今天没冲着我直接发难,已经是了不起的度量,可按照她的性子,恐怕开口时也没料到,会把气氛弄得如此窘迫,她无法收场,接着就更不高兴。
就在这时候,卫姊出现了。
她站在包厢门口,往里探了探。她那一站一看,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舅舅起先困惑,继而显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张口动了几下,发出几声惊讶的吸气声。
但先说话的却是卫姊。「我说难怪,看起来眼熟,原来是你啊!」她笑吟吟地说:「怎麽,不记得我了?我是卫欣哪,莉纹的同学。以前莉纹在台湾的时候,我和英成天往你家钻……都忘记了?看看,这就叫贵人多忘事!」
我对卫姊的第一印象很深。
她不太瘦,身材略显丰腴,短发,穿一件式样简链的黑色连身裙,无袖、低胸、大片露背,颈间戴着一条最简单的镶钻项链,一手戴着银色的、细细的、好几圈的白金手镯。
那身装扮,看起来,像是刚离开哪个盛大的颁奖典礼。
舅舅四十好几的人了,她的年纪绝不会比舅舅小,但说也奇怪,她的衣着、化妆、站姿,还有说话咬字的语气和手势与微笑,却显得异常年轻,顶多就三十五、六吧,脸上散发着一种我在其他人身上都不曾见过的光彩。
我只顾着看她,舅舅舅妈说了些什麽,我都没听见。
我的目光很热切,很不可思议,很困惑,很……
这不是我在舅舅或舅妈身边会看到的人物,不是街头巷尾闲话家常的妈妈,不是学校里的女老师,也不是我常接触的每一种人,她不一样,不一样。
她和照片里的妈妈有点相似。那种微笑、那种特殊的氛围和举手投足之间游动的游刃有余……不一样啊不一样。
我的眼神一定泄漏了什麽不可说不可说的秘密。
卫欣用眼神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她看人是很有技巧的,平均分配,不过度注视某个人,但也不曾忽略哪个人。她看着我们,微微地、缓缓地、巧妙地微笑。
但最後她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又看了看我身边的佳敏。
最後,看我,只看我。
她把视线停留在我的脸上,审视我的眼睛、鼻子、嘴唇。
然後她抬头望向舅舅。
她微笑。和方才那种礼貌寒暄淡极了的笑容完全不同,这一次,她的眼底显出一丝不同的意味。
她伸出手来,很自然、极平常且熟捻,好像从小就认识我一般,轻轻抚摸了我的脸颊。
她说:「这一定是惟惟了。她呢,长得和我熟悉的人那麽像。」
黑曜石,心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