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台北
云层间,天清气朗。飞机平稳的降落机场,滑过跑道,机身微晃了一下颠醒打盹的乘客。
噢!才眯了一会儿,居然就到了台北。睁开沉重的眼皮,顾亮盼拖着小行李,走过空桥,进到航空大楼,从窗外看出去,一架飞机正缓缓滑动、加速、然後爬升、飞离跑道、轰隆隆的……
莫名的一股失落感蜂涌心头,走近落地玻璃前,痴望着飞机渐飞渐远、直至没入云层……
「谁让你进阁楼的?不是说过吗?不许动我妈的东西。」
「她都入土了一个多月了,东西早该处理掉了。」
「我就是不许你碰我妈的东西。」
「她又不是你亲妈,干嘛这麽护着她?顾立景,你也说说你女儿,好歹也要尊重我一下嘛。」
「够了,不要吵了。阁楼的事,小盼说了算。」
想起在南部老家的那些不愉快的事,顾亮盼心情更恶劣了。
「对不起,借过。」
「喔!抱歉。」顾亮盼回过神侧身,让人通过,然後看了下腕表,立刻快步往通关处前进。出了松山机场,招辆计程车,直接回到住了五年的七楼电梯公寓。
打开铁门、木门,钥匙随手丢在鞋柜上。走进客厅,行李一放,顾亮盼完全无力的瘫躺在原木地板上。待会儿得打电话回杂志社销假。她闭眼假寐的想道。
整整一个半月,从继母过逝到下葬,几乎累垮半条命。算了算,从继母子宫颈癌恶化後,她工作、医院两头跑,也有大半年时间。
因为父亲坚持继母留在台北的医院才能得到最好的治疗,偏偏善妒的阿姨唠叨连连,自己又得照顾南部老家的果园,身为继女的她,自然担起照顾继母的责任。
说真的,她实在想不透。平庸、脾气又暴躁的父亲何德何能有三妻四妾的好命?她的生母因产褥热过逝。不久,父亲即再婚。好在上天有眼,赐给她一位温婉善良、视她如己出的继母。没有继母,她不会这麽幸福。可惜,老天又给了他们家一个外来者。
随着冥想,眼皮越沉,就在入睡之际,地板上的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嘟嘟响,她轻叹口气的掏出手机。
「喂,陈湘宜,我刚从南部老家上来。嗯,都办好了。我爸把我妈的墓地弄得像小花园,下次有机会带你去看。什麽?没错,她虽然是我继母,可疼我的心不输生我的亲妈,叫她妈妈是应该的。至於我爸现在的那个呀,称呼她一声阿姨就够了。嗯,什麽……拜托,我可不可以再休个二天假?印刷厂套色不对……总编跳脚了……好好,别哀嚎了,你先把稿子跟图片E过来,什麽?你要拿过来?就知道你想摸鱼。好啦……」
按掉手机,睡意也没了,顾亮盼乾脆坐起来,打开行李,开始整理。这时,门铃遽响……
「不会吧,陈湘宜什麽时候长翅膀?」起身慢慢的走向大门,一边打开门,一边问道。
「陈湘宜,你开飞机过来……」
语音消失……门外是张陌生的男性脸孔,一副风尘仆仆模样,在他脚旁是只手拉旅行箱。
「对不起,请问……」
「你找错人了。」砰!想也不想的,她关上大门。
不对,那个男的好像说的是日本话?日本话?日本人?!她又用力的拉开大门。瞪着陌生男人……
「对不起,我是藤原拓也……」日本话?没错,是日本话。
顾亮盼杏眼圆睁、愕然张口。日本人?这这……个惊吓也未免太大了吧!?
许是顾亮盼的惊吓神情,面带犹疑的男人随即用别脚的中文説道:「对不起,我叫藤原拓也……」
「藤原拓也……藤原拓也……」她喃喃的念。
突然,顾亮盼转身跑进客厅,开始东翻西找的,一边喃念:「快译通……我的最新版快译通呢?小笔电……小笔电……」她语无伦次的。
她完全忘了自己学生时期选修过日文,只顾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的。
站在门口的藤原拓也楞了楞。眼前这女人也太粗线条了吧?开了门也不问问清楚,竟放任陌生人站在敞开的门口,完全不设防到令人替她捏把冷汗。
拉起行李箱,藤原拓也走进小小玄关。四顾游移,原木地板上有摊开的行李,及凌乱的杂物……看来这位小姐刚从外地回来的样子。
「你好,我是藤原拓也……」
「我知道、我知道……等我一下,我找快译通……该死,明明放在这里的呀……」顾亮盼慌慌张张的翻箱倒柜,地板、沙发、茶几到处都是她丢的报纸、杂志。最後她拉开收纳柜,终於松了口气。拿着快译通,她双颊晕红的来到藤原拓也面前。
「我是姐姐,顾亮盼。」她一边按快译通,微喘念道。紧接着把快译通递给藤原拓也看上面的日文。
「姐姐?」顿了顿,藤原拓也随即想起父亲所提的往事。只是父亲好像漏了这一点。倘若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他的姐姐,那麽是母亲之前的孩子?此刻,他竟不知该有何感受、或感觉?看她样子,似乎她也知道有关他的事。
默默打量顾亮盼,那是张细致的脸蛋,弯眉俏鼻,晶莹瞳眸,及微扬嘴角……他尝试着把眼前女人的模样和脑海中唯一照片上的影像连接在一起……
「把门关好,进来吧。」震惊过後,顾亮盼竭力的让自己平静面对突然来访的日本弟弟。
看着地上的行李,拿着快译通,顾亮盼按问道:「刚下飞机?」
「嗯。」
「好巧,我也刚从南部上来。如果你早三个小时来,可没人应门。」按着快译通,顾亮盼笑笑。
「坐。」指了下沙发,顾亮盼走进开放的厨房。打开冰箱,什麽都没有。她只得转进厨房烧开水。
拿开杂志,藤原拓也小心的坐到沙发上。悄悄的打量屋子,玄关处鞋柜、壁灯,垂吊的绿色盆栽,一整面贴墙书柜,一套视听设备、几何造型的矮茶几、散落地板的小抱枕、墙上挂着老电影的海报、开放式的小厨房、及自己身下的贴地长沙发……这是个极简朴的温暖小窝。藤原拓也如此想道。
再转头,身後的窗台上放着绿色小盆栽及几个相框,不由自主的半跪在沙发上……猝然见到她的照片,他的心蓦地揪了一下。
端了咖啡出来,见藤原拓也动也不动的凝视相框里的人,顾亮盼自然的开口道:「她的头发因为做化疗掉光了,又嫌我帮她选的头巾颜色太鲜艳了,不肯绑。那天她说要帮我绑两根小马尾,让我重温绑马尾的童年时光,她怕以後再也没机会了。」
重温绑马尾的童年时光?侧头望着顾亮盼,藤原拓也分不清自己是怨怼或羡慕?这位异父姐姐还有旧时记忆可回味,他却什麽连结也没有。再看照片里的她,岁月对她仁慈得没留下太大的痕迹,可癌细胞却令她憔悴不已,那一脸病容竟让他鼻子发酸。他深吸口气的转身坐回原位。
「抱歉,冰箱里什麽都没有。临时三合一咖啡,将就一下了。」把一杯咖啡放到藤原拓也面前的茶几上,顾亮盼说道。
仔细的听了半天,藤原拓也揣想的顾亮盼的意思。大概她是说只有简单的即溶咖啡招待!?他学的中文都是文法会话,可一般人说话不一定有文法,他也只能尽量的细听、揣想了。
「打扰你。」藤原拓也生硬的挤出简单的中文。
「你会说中文?」
「听懂一点点,不……会说很多话……」他努力的说道。
「好了、好了,不要勉强。」顾亮盼听得很痛苦,赶快制止他,改以英文说道。「你会英文吗?」
「一点普通会话。」他的英文倒是流利一点了。
「那以後我们就用英文沟通好了。」
「我想多学一些中文。」藤原拓也用日文回答。
「啊?你说什麽?」问完,顾亮盼好像听懂了。差一点就忘了,大学时期她也选修过日文。
她立刻改以生硬的日文慢慢说道:「你是说想多学一点中文?」
藤原拓也点头,端起咖啡,才喝一口,眉心紧皱。这是咖啡?他嫌恶的忖道。
「我终於知道老妈为什麽强迫我选修日文了。」她自言自语。
放下难以入口的咖啡,藤原拓也悄然打量顾亮盼。那个抛下他的母亲是被眼前这个女人夺走的,是吗?!她拥有母亲的爱和照顾,长达三十几年,而他却什麽也没有。他既羡慕又苦涩的想道。
面对她,藤原拓也用简单的日语迟疑的:「你……知道我,是吗?」
拿起衣服,一件件的摺叠,她只是点头应道:「嗯。」将行李阖上,顾亮盼淡淡的又说了。
「她的墓地在南部,你想现在去看她吗?」问完,她再用日文单字拼凑的重复。
「不。」藤原拓也摇头,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我是来台北工作的。」
抬眼深深凝视藤原拓也,顾亮盼拿过快译通按道:「等你想去看她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藤原拓也没有回答,只是想着:她为什麽能够如此平静的接受自己突然出现的事实?对待他的态度,又彷佛是一起生活已久、远游回来的亲人般自然、熟悉。没有质疑、没有怒气,或任何激动情绪。为什麽呢?他非常不解。
这时,电铃又急迫的大响,打断他微微波动的思绪。
「八成是陈湘宜那个急惊风。」她低声念道,然後对藤原拓也一笑。那笑,竟让他恍了下神。
「你坐,我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