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月芳夹着一阵风进到院中,耳听外孙女嚎得上气接不下气,眼又见女儿真个抱着别人的娃儿奶着,她如何能不气,上前拉扯女儿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人家说你给人当奶妈,娘还不信呢,哪知你真做出来了!」
「亲家母,你快坐下歇歇脚,我进屋给你泡杯茶。」周老太逃也似地进了里屋。
「放着自已的女儿不喂,倒把奶水给别人娃儿吃。你是搭错了哪根筋?天啊,我怎生出你这个没脑子的东西,你自个儿给别人当奶妈不要紧,你娘的脸可全都给你丢尽了!」
香梅不晓得自己怎麽又丢了娘的脸。小时候,她考试考不过金叶,娘就说她丢了娘的脸;她跟金叶上山采野蕨菜,采得不如金叶多,娘也说她丢了娘的脸;她立志当清洁工人,丢了娘的脸;她十三岁了买东西不会讲价还价,丢了娘的脸;她十六岁了不会绣鞋垫儿,又丢了娘的脸……香梅自个儿都记不清把娘的脸丢了多少回。按理说,每个人都只长一张脸,娘的脸经她丢了这麽多次还有得丢,这只能证实娘的脸皮可能超厚,丢过一次又一次都丢不完,而且往後她还有继续丢娘的脸的趋势。
「娘,我给别人奶娃儿怎让你丢脸了?」
「你个死丫头,这娃儿是金叶的,金叶为什麽自己不奶娃儿?她就是哄着你给她当奶妈呢。那孤媚倒真是想当主子,可惜使唤错了人。你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娘可不依,娘今天定要周家说出个道儿来。」郑月芳拍着巴掌,一幅得理不饶人的泼样。
周家老太泡好茶,只是不敢端外头去。眼下家里别的人都去了牧场,就她跟香梅婆媳俩和两个小娃儿在家里,她哪是外头那个母夜叉的对手。
「娘,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郑月芳听得更是火冒三丈,什麽见死不救,那小东西要真饿死了才叫好,香梅立马再怀一个,周家的牧场和奶牛可不就到手了。
「什麽见死不救?她亲娘都狠的下心,你又装哪门子的观音菩萨?」
娘这麽一说,金叶可就找不着词儿了。因为到目前为止,她着实没弄明白金叶的「脓肿积胸、炎症发作」是怎麽回事,按理说,当娘的应该没这麽狠心,睁争争瞧着娃儿饿死麽?就算她这个旁人,也还不落忍。可是乳房要是这麽容易就「脓肿积胸,炎症发作」,她就得怀疑自己是否格外获得命运之神的垂青。她当初生周至,不过半天功夫,奶水湿透了内衣,倒是女儿爱吃不吃,拿天生的福气不当回事。
「娘,横竖我奶水这样多,周至也不爱吃,白白溢出来还得糟蹋衣服。」
「什麽叫周至不爱吃,我刚刚听得哭得那个伤心,还不是你这当妈的委屈了她。」郑月芳又放低了声儿道「周至不爱吃奶,你不会给她断了。断了奶,立马就能再怀一个。要是男娃,我瞧周家谁还敢小瞧你。」
「娘,没人小瞧我。再说了,再怀一个的生育指标,也得等五年之後才有,算起来都到猴年马月,娘你何苦现在就开始操心。」
「没人小瞧你,没人小瞧你就哄着你当奶妈?」郑月芳压低嗓门,凑着女儿的耳朵,又道:「所以才说把这个丫头抱养与水清姑姑,眼下还来得及。张家一家老小,对你这丫头也是疼爱得什麽似的。这一抱过去,就是享现成的富贵。你正好也可以掐了这奶水,生育指标也有了,马上再怀一个……」
「哇!娘,你到如今还没放下这个念头麽?」柳香梅着实被娘镌而不舍的精神吓一大跳。
「放下?要不是你脑袋糊涂,哪用得着娘这样费尽心机掂着这个,念着那个。正经事,你先把金叶崽子的奶给我停了,『奶妈、奶妈』,她个小骚狐狸精也不撒泡尿照照,她也配用得起『奶妈』?
「不成,娘。『奶妈』只是金叶开玩笑。再说了,大人的事,跟小孩没关系。」
话儿绕了个圈,又回到开头这句话上来。郑月芳觉得跟这个憨女儿扯不清,「好吧,那我就跟周家大人说个明白。」也不等亲家母捧出茶来,郑月芳自己就三步并作两步,风风火火跨进了屋里。
周家老太不得不硬着头皮上阵。
「亲家母,不是我说你,叫香梅奶两个娃儿,你说她身子骨怎麽会受得。我这才隔一个月功夫没见,就差点认不出亲女儿。从前这四乡八里的人都晓得我的女儿长得胖,你说她这会儿皮包骨头的,能怪得了老娘眼拙。」
皮包骨头——郑月芳未免夸张!不过,柳香梅身子骨见瘦倒是真的。
「亲家母,这,这,香梅的胃口倒还行!」周老太自知理屈,平素嘴又拙,只有招架之功。
「胃口还行?嘁,你以为是你家奶牛,喂多少料就产多少奶。你们周家倒是孙女孙儿都全了,我还指望着女儿给我添个外孙儿呢。你说,这别人的娃儿还占着她的怀呢,叫她怎麽怀得上?」
「亲家母,你这麽说,我们周家还真是担待不起。不晓得香梅是不是也这样想。」
郑月芳被周家老太这麽不软不硬地将了一军,倒不知该怎生接话儿。说实在话,她不敢肯定女儿是怎想的,要是个寻常女人,自然晓得生个带把儿的才是硬道理。说到底,母凭子贵啊!孙女儿满月是冷冷清清,孙儿满月却大摆宴席,但凡用屁股想想,都能想明白其中理儿。要命的是,这憨女的脑子一进水,只怕连人家屁股都不如的。
「香梅就算这麽想,也未必好意思说出来。」
「这有什麽不好意思?」
周家老太也拿不准大媳妇的心思。所以这俩老女人就像绕哑谜一般,你一言我一语,无非都是想证实香梅的意思。由此可见,憨女的确不让人省心,因为她总是出乎意料。这个世界上,按部就班的东西太多,偶然的出乎意料就得让人想破脑袋子,磨破嘴皮也未必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