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马蹄声而来的,是兵士。他们来得那麽快!彷佛只是一瞬间,那些身披甲胄、手持刀剑背弓的北卫兵,已经把整个东宫都给包围住了,他们脸上露出的,与其说是逼人杀气,不如说是对这个偌大宫廷、九重宫阕的恍惚和向往──这些人恐怕从未进过宫廷,一辈子只站在高高宫墙外,仰望着琉璃瓦的闪烁生光。但他们闯进来了,真正进入了宫廷深处,围住了每一座殿阁楼台。我听见宫人内官们惊惧的哭叫奔逃,守卫宫廷的禁兵拔出刀,见着奔跑的人,便毫不留情地杀了起来,白亮亮的剑刃在天光和残雪间闪动,鲜红色的血四处溅洒……催禾惊慌地向凝华殿那一头奔去,但兵士已经追了上来,杀红了眼睛如同野兽般的恐怖,有人奔过来要抓住榆荚,榆荚扑向我,惊恐的叫了起来!
天上鬼哭神嚎,人间也要血肉横飞了!我站在廊上,冷冷的看着这一切,看着催禾倒下,她的叫声彷佛被雪地尽,血从拔出的剑刃上落下……更多士兵逼了过来,他们望着我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样猎物、一头野兽,而他们的神情也像是一群疯狂了的猛兽,但我不能退後──
「别碰我!」我挡开一只横过来的手,高声喊:「我是青王正妃,帝封屺山公主!」
我这麽一亮身分,围上来的人便愣住了,他们露出慌乱的神气──倘若平常时候,该跪拜行礼吧?几个人互望了几眼,拿不准该拿我怎麽办?
我指着榆荚。「也放开她,她是有品秩的宫廷女官。谁让你们进东宫来撒野?这里岂是你们能够随意来去的地方?擅闯宫掖,杀害宫人,这是什麽罪?你们难道真想死吗!」我厉声斥责,几个人便吓住了,垂下刀剑,退开两步,但他们随即又记起到了什麽,不约而同举起手中的兵器。
「奉南卫中卫令,青王作乱,调派兵马入宫平乱。」其中一个大声地说。
「南卫中卫是什麽人?」我问。「竟敢假诏乱旨,擅闯宫掖,还有王法麽?」
「中卫是……」
那兵士还没说,远处再次传来踏踏的马蹄声,那声音打断了一切。快马在宫苑中停了下来,只听一人扯着嗓子高喊:「中卫有令,北卫兵收剑者不杀。不可轻动宫中人等,保护内宫平安!」
「现在说这些,也已经晚了。」我恨恨的说,扯过惊魂未定的榆荚,掉头往凝华殿方向去。榆荚泪流满面的啜泣着,看见倒在血泊中,睁大一双眼睛木木然望天的催禾时,哭声就再也压不住了──「催禾!」她哭着扑伏在催禾的屍身上,一个劲儿的喊:「催禾,你醒醒!你醒醒!你活回来呀!」
回到凝华殿,殿内平日职司的内官宫婢已经逃去大半,余下一两人没死没散的,还守在殿门外,见我回来,跪倒在地,哀哀切切地哭了出来。
我想说什麽,却什麽也说不出口,只得叹口气,便入内室。屋里影姑姑一人独坐,她还在弄着手上的针线,彷佛外头发生了什麽都毫无所觉。
她抬头看我,微微一笑,那笑容里的温和怜惜更胜平时,她问:「出事了吧?」但那话中的语气不像问,更是确切的肯定。
「是啊。」
影姑姑微微颔首,又低下头去忙了。我看着她的平静,心里竟也静得出奇,我觉得事已此,再没什麽值得害怕的!稳稳的坐下来,自己倒茶喝了,茶还是半温半凉的。我忽然想起来,方才换衣的时候,催禾才换了热茶──但她现在已经死了,那也只是眨眼间的事──她看着我换上常礼服,嘴里还说:「娘娘,喝杯热茶再去吧。」但此时,这人再也不会说话了,她的血已经冷了,也许已经干了。
我想起瑀,想起母皇,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我这麽想着,心里却没一丁点的慌张。我早想清楚了,倘若瑀去了,我就跟着他去。这想头再自然也不过,我怎麽能让瑀一个人走呢?他一个人地下孤零零的,我一个人人间也孤零零的呀!我知道他舍不下我,我也舍不了他,他不会开口要我一起去,但我是得去的!
这麽想着,心便把握住了。即便两人是分开两处走的,到头来还是会聚在一块儿。
榆荚红着眼进来,她带着哭音说:「娘娘,南卫中卫来了,说请见娘娘。」
我只觉得腿软,几乎站不起来。我闭上眼睛调匀气息,轻声吩咐:「请他正堂稍坐,我迟些就来。」
榆荚出去了。我想了许久,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踏出内室,穿过甬道回廊,进了正堂。
堂上一个武官挺拔而立,他听见脚步声,便回过头来。我们见了面,互相看了许久,只听他哑着嗓子说道:「妹妹,让你受惊了。」
我看着眼前的人,我的亲哥哥。他的甲胄上还留有血迹──右手拿布紮着,
是被刀剑利器划伤的吧──脸色很和缓,气息平顺。他看着我,指着椅子说:「你坐下,我有话要说。」
我依言坐下,微微一笑。我说:「说吧,父王要拿我怎麽办才好?」
「你想怎办才好?」
「我想死。」我说得乾脆,这字眼从嘴里吐出的时候,哥哥脸颊微微抽了一抽。「不知道你们给不给我死?」
「你不该死。且不论父王不愿意你死,青王也不会愿……」犹豫片刻,哥哥低声说道:「瑀没死,他还活着。」
这话惊得我眼前一亮,十指绞得死紧,「你说什麽?」
「瑀没死,也没被我抓到。」哥哥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气,不知道是懊悔和是宽心,语气还是平平淡淡缓缓和和,不见半分慌乱。他指了指手臂上的伤,「这口子就是被他刺伤的……我也还了他一剑,在这里。」哥哥比了比左肩。「我们在郊坛外打了起来。太乱了,双方都伤了不少人,瑀的人少,又被包围,我本可一举拿下他的,但东宫右率勇猛,不是等闲之辈,瑀和他从南边杀出一条路……他没死,也没被我抓着。」哥哥又说了一遍。
我原本从容若定的心,被哥哥的这番话说得一阵紊乱,我问:「他去了哪里、他去了哪里?」一面问着,一面站起来向外走。「我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你那儿都不能去!」哥哥闪过身来,挡住我的去路,「我奉摄政王之命,有旨意给你……」他看我发愣,提醒的说:「妹妹……有旨意!」
我呆呆的瞧了瞧哥哥,看他正经模样,心里好笑,「旨意?摄政王是谁?我是青王的妻子,除了母皇的话,我谁也不听!」
「陛下卧病,父王自然代陛下拟旨发命,你、你难道不听父王的意思麽?」
「那瑀怎麽算?他还是监国呢!我只听陛下的令、我只听青王和母皇的令!」我喊了起来,一面喊,一面向外冲,「要麽就杀了我,要麽放我走!」
哥哥一把拦住我,他咆哮大吼:「你回来!」
「你杀了我!」我喊,极力挣脱,「你杀了我!」
「蓉儿,你听话!」
「我不听、我不听!」我尖叫,「我不从,我什麽都不从!我要去找瑀,他去了哪里?你杀了我!我要跟他去!」
我们扭打成一团。哥哥想按住我,我一个站不住,歪倒在地上,但还奋力向外爬,不住哭喊。凝华殿内的人见了,既不敢挡开哥哥,也不敢伸手帮我。我喊瑀、喊母皇,我喊:「你们快杀了我,我到地下陪他去!」
哥哥抓不住我,我的力气大极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狠命推开他,挣脱了,踉踉跄跄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逃出门外,殿门外兵士环绕,在那些仗剑而立的森严兵马前,有个人站着,仰头看着我。
我见到他,一时腿软,再也站不住,整个人颓然倒在地上。
榆荚追着我出殿,见我坐在地上,惊吓的扑过来,一面喊「娘娘」,一面试着拿身体护卫我,她慌乱地环顾四周,眼泪落了下来。
那人上前几步,拾阶而上,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榆荚。他慢慢的弯身下来,从榆荚手中把我半拖半抱的接过了,他看我脸上横流的泪水,取出手绢擦干了,低低的叹了口气。
「回家吧!」父王低声地说,「爹来接你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