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华二十九年,我十六岁。盛夏时候,我从元王府迁入了青王府。跟着我陪嫁去的,除了影姑姑,还有七针白薇和另外两个在漪水榭常使的丫鬟,和好些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家奴下人。我说我用不着这麽多人,但父王很坚持,他的态度非常明确,倘若可能,他甚至会把半座王府都换成陪嫁……
「办得太急了,」父亲审视乐年递上来的、长长的清单,「我这头才说好,那头里里外外乱了起来,好像今天答允,明日就要把人带走似的。用不着这麽着急嘛?你又不是鸟儿一拍翅膀就飞了,是吧?这麽十万火急的赶着办,倒像我们元王府恨不得把公主塞给人家似的……爹有催着你嫁麽?有麽?」父亲瞅着我笑,语带调侃。「得到太容易了,怕青王不会好好珍惜哪!我看呀,还是去同陛下说说,把婚事再拖个一、两年……我倒是想瞧瞧,这麽一说,青王还能不能气定神闲,整天往凤阁鸾台探手,也不嫌累?」
我坐在一旁,羞怯地垂头。我不明白出嫁到底是怎样的一件事,但周遭的人都很明白,他们忙忙乱乱东奔西跑,好像永远有张罗不完的事,但我却一点责任也没分派到。影姑姑只让我坐着、喝茶、吃点心、看书,除此之外她要我一动也别动……
但我怎麽是个能够坐得住的人,我无处可去──就连哥哥也不在上京了──只得经常到父王的郁斋来。父亲在前头办事的时候,我便在郁斋的廊下坐着,父亲空暇的时候,我便进屋里去同他说说话。我渐渐明了,一旦离开元王府,能够与父王朝夕相处的机会,也就不多了,这让我特别觉得不舍;而父王似乎也希望能我多处些时候,我不在郁斋的时候,他便来漪水榭看我,空闲的时候,他甚至让乐年备车,带我出府到城里逛逛走走……
这几个月,是我一生中与父亲最亲近的时刻。我们谈了许多事,谈母亲、谈自己、谈山上的事与上京里的事。大多时候是父王说话,他彷佛恨不得能把自己的一切一切,都与我说尽,他说从前、他说过去,他说最多的还是母亲──她真是个不可理喻的女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显得迷惘,甚至有些软弱,那是与影姑姑所说,截然不同的故事。在父亲的口中,母亲少了几分梦似的奇异与神秘,变得真实、也充满了缺陷,她擅细密思考,但逢亲近之人出事,就激动难以自己、她善於观察视人,但脾气固执到极点也脆弱到极点,她单纯,却又显得复杂,说是复杂,其实却非常简单……
父亲说起哥哥和我幼年的事,他说我们多麽可爱顽皮、爱笑爱闹,满山遍野的蹦蹦跳跳,怎麽都安分不下来,他说我小时後多麽黏人,总缠着父王要抱,他说我经常夜半作梦,恍惚地溜下床、走出屋子,在山中游荡,吓得影姑姑整夜不敢阖眼,只能白天打盹……
父王也说起自己的故事,幼年出生于宫中的小皇子,母嫔不得宠,又没有足够的後势可靠,没谁看轻,却也没谁看重,默默地长大了,又默默地被送出宫去,仰赖着哥哥的关照,偶尔分派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使;父皇过世的时候,他在西漠的战场上,再回到上京,哥哥已经成了帝王……
「父王没想过要争一争?」我直言不讳地问。
「争什麽?帝位?」父亲反问,随即笑了,「那不是我能争的东西。」
「为什麽?」
父王沉默了片刻,像是思索着什麽,慢慢地说,「爹从没想过要帝位,那不是什麽好东西。」他默默地喝了茶。「最初是没资格,再来是没机运,现在嘛……」他瞧了瞧我,淡淡地说,「爹这辈子早注定好了与做皇帝无缘,你瞧,现在这样不也挺好,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何必硬要抢那位置?爹老啦,该是休养的时候了。」
从父王的话语中,还隐隐约约听得出那些潜藏的不甘愿。我几次想从父王口中问出枭王之乱的始末,但总是找不着机会,渐渐地,我就想,也许不应该再问这些了,那都是陈年旧事,而凡事只要牵扯到母亲,总会让父王难受。
父王给我准备了多少陪嫁,我一点也不明白,但一定周全,却是无庸置疑。七针说,陪嫁的礼件早在开春时节便一样一样地送往青王府。「看直了多少人的眼哪,永远抬不完似的。」她和白薇早些也去了青王府,说是看看新房的准备。「青王府不大,园子小,只有两座堂,算是齐全的;」白薇有些不安,她瞅着我,不知道该怎麽说才好,「王府的管家说了,我们这里的陪嫁人不能多,几个丫环跟着就算了,多了也没地方住……」
「那就少点人去吧,」我觉得这事很容易办,「我也不喜欢被人前人後的跟着。」
「哪有这样的呀……」白薇笑了,「公主不在意,王爷在意啊。」又说,「王爷把屺山离宫给了公主当陪嫁呢,天底下有哪家的小姐出阁,还带着一座离宫走呀,真真是好阔气!」
我听了很高兴,但不是为了嫁妆丰盛而高兴,「那我们以後可以时常回屺山去啦,」我对影姑姑说,「上回瑀带我们上京来,这次,换我带他上山去瞧瞧了!」
影姑姑听了直笑,她说青王忙着,哪有时间陪我上山去呢!「那可是一走要大半个月的路啊。」
「这没关系,等我问他。」我兴奋地不管东西南北了,心里直想着,等见到瑀,便要告诉他这件事,我会问他,什麽时候得空了,能和我一齐上屺山去,山上的花啊树啊,都在等着我呢!我多麽想让母亲看看瑀啊,我多麽想和瑀一起坐在老松下说话,听蝉鸣鸟啼、听微风拂过树梢枝叶的声音……
这麽想着,我便慢慢释怀了即将离开父王身边的难过。我想,去了青王府,就能朝夕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我们会说很多话、很多话,永远不分开了──我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和瑀说呀,我多麽想要见到他啊!
我对青王府最深的印象,是芰荷堂内院里的一整槐桐。嫁进王府的时节,梧槐花盛开,夜里,廊檐高挂的红灯笼亮得满院子如同白昼,我看清楚明白──枝头上满是白中带绿、绿中挂白的小花儿。槐花清香的味道散溢在屋内屋外,清清淡淡、朦朦胧胧,又飘邈又清逸。那香气引得我走出屋外,在树下仰头猛吸,影姑姑看了生气,教训着说:「公主该进屋里去,今天不比平常,是大喜的日子,公主也不是元王府里的姑娘啦,嫁到人家来,就该有个新媳妇的样子里里外外乱跑,成什麽样子呢……只怕青王不喜欢。」
影姑姑说瑀不喜欢,我便觉得担忧了。听了她的话正要回屋里去,却听到瑀在後头说:「这也不算什麽,我不会不喜欢的。」
我回头,瞧他站在廊下。他看着我笑,慢慢走过来,他问,「槐花很香,是不?」又说,「你喜欢看看,就四处看看吧。我没什麽不喜欢的。」
隔了几个月不见,这时候看到他,我只觉得心中又是高兴又是紧张,虽说是嫁进他的府邸来,但我老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在季阳县驿站守药炉子的小姑娘……他走近几步,我便退後了几步,心里害羞,头便垂下来了,不敢抬头瞧。
瑀见我退後,便停住了,他轻声说:「你又怕了?这怎麽行呢……」然後突然几个大跨步向前,我来不及退,便被他拽住了。
我紧张的想喊影姑姑,但转头看,影姑姑已经不见人影。这院子虽不大,却听不见什麽声音,外头开宴的人来人往和杯觥交错的喧闹,彷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身边没有人,我心上慌,被瑀牵住的手一直抖、一直抖,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抖得这麽厉害。
瑀说:「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不要怕。你来了,我很高兴!」他的声音很温柔很沉着,「你喜欢这个院落吗,这些槐树很美吧?」
我想了很久,才能勉勉强强找出字眼说话,「山上没这树,」我小声地说,「我很喜欢。」
瑀听了便笑了,他带我逛了逛这府邸。他的彝斋就在芰荷堂的旁侧,两座堂院间环廊相接。青王府没有大池,但宫廷东侧的芝溪从王府北面穿过,隐渠而入,在彝斋与芰荷堂的中央做了一线活水。风清月明、清流亹亹,在溪流旁的大石上,我们相互依靠,说了一整夜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