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上京缤纷繁复有趣的种种,还紧抓着我的心思,相形之下,父王宅邸的宏伟广阔精致宽敞,已经引不起我的兴致。我觉得,这王府和离宫其实没什麽两样,它只是比离宫还宽大些、殿阁房舍更多些、里头的人更纷杂扰嚷些……除此之外,也没什麽特别有意思的地方。
但哥哥似乎很喜欢王府。他对那些守着规矩不说话不出声,一字排开站着的下人们投以好奇的目光,对於屋里的种种摆设和种种按部就班规规矩矩的礼数都感到兴味十足。「这就是王府哪,」他凑在我耳边说。「父王可真威风!」
我们进了王府,立刻被安排进漪水榭住下。
在离宫的时候,我就听影姑姑说过,漪水榭是娘在王府时所住之地,是父王特地为娘起建的一处居室。我总想像着,这是处怎样的地方?想像着雕梁画栋的精致屋宇、瑰丽纹饰……但真正进来了,想像也就成了眼前的事实。我站在屋里四处张望,探头探脑,只见这水榭虽不富丽堂皇,却也处处齐全,一尘不染,厅堂小小的,但四面开窗,窗棂上宽下密,又通风、又隐密、又别致,推窗一看,窗下就是水池,不远处岸边杨柳低垂,掩映出一池绿波。
影姑姑进了漪水榭,神色就变了,变得很温柔、很感伤、很怀念,她伸手抚摸着屋里的家俱器物、门廊倚柱,嘴唇轻轻的抖着,彷佛是无声地在与那些过往的回忆交谈。但我感觉不到过去,只能看见眼下,哥哥跑出屋外,又跑了回来,兴奋地叫我出去瞧瞧水池里养的鱼,他比画着形容那些鱼有多麽肥、那麽大!
屋里什麽都全了,用的、使的,无一不备,王府的丫头仆妇把我们带来的箱子送进屋里,一打开来,人人都笑了。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些什麽,但我不喜欢瞧他们笑的模样。那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所知,非常愚蠢。
我不开心地跟着哥哥到外头看鱼去。
「原来母亲以前住的是这样的地方,」我掂起脚尖,弯出栏杆,靠腰撑持身子,俯视水底的鱼儿游来游去,那种感觉真有意思,好像整个人就要飞起来似的。「这儿真好,瞧,有这麽多鱼。」
各种颜色的鱼儿在池子里悠游,每只都吃得饱饱的、颇为肥满的模样,牠们从远远的地方游过来,聚集了,在我的影子底下徘徊。我起先不明白牠们想做什麽,但牠们很快就跳了起来,一只跳的比一只高,这让哥哥和我都惊讶的叫了起来!「啊!」我忍不住喊,「牠们要跳到我的鼻尖上啦!」
此时父王来了。他远远听见我们兴奋嚷嚷的声音,循声而来,见我和哥哥半个身子压在栏杆外,声气就不对了。「下来、快下来,」父王生气的喊,「立刻下来!」
哥哥和我对视了一眼,怏怏的落了地。
「你们不知道危险嘛?跌下水去该怎麽办?」父王走过来,他的脸色阴阴的,很不好看,但语气松缓了些。「你们一个是有了爵位的人,一个是敕封的公主,都不是孩子了,还这麽长不大,想玩就玩、说跳就跳,跟山里的野猴子似的!」
我听着父王的无奈语气,想来不是真的生气,便腻过去,「父王,这里的鱼好大,又好多颜色,牠们好会跳,都快跳到我鼻尖上来啦!」我摸着自己的鼻梁说。「山里哪有这麽多鱼呢!」
「牠们跳那麽高,怕不咬了你的鼻子跑了?」父亲听我这麽一说,便笑了,也不生气了。「大鱼贪吃,就等着你喂呢。」
「我要喂、我要喂!」我扯着父王的衣襟嚷嚷。
父王回头做了个眼色,就有人送上几个白玉碗来,里头是一粒粒碎碎的饵子,摸起来像是发面,但有点硬。父亲先递了一个碗给哥哥,再给我一个。「小心些,你们是扔给鱼吃,别把自己丢下去了。」他含笑瞧着我和哥哥使劲洒饵的模样,指着湖里的五彩大鱼,和我们说笑。
我玩了一会儿,觉得腻了,那些鱼总是张着嘴争哪争的、抢来抢去,好像永远也吃不饱似的。我把碗搁在栏杆上,回过头去想和父亲说些什麽。「父王,」我问,「我娘在这住的时候,跌下池子过嘛?」
我这话真不该问。我才说,父亲的笑容就散去了。他瞧着我,想了很久,没有回答。最後他伸手抚摸我的头发。
「青王给你那块玉,你收好了吗?」他问我毫不相干地事。
但我不知道为什麽,没有追问下去。那也许是因为事关母亲的缘故。「嗯,收好了。」
他想了想,又问。「这一路上,青王跟你们兄妹俩有说什麽来着?」
「也没说什麽。他给我们讲故事,问我们山上有什麽好玩的,」我不在意的回答。「他给哥哥讲风俗民情什麽的,我听不大懂。」
「还有呢?」父亲问,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紧绷的意味。
我感觉到了异样,抬头看他,「没啦。」我极力思索,「就这些吧。」
「没提到上京的情况?有没有提到你娘?」
我点点头,「他说他从前见过娘,也见过我,」我说,「他说,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父亲俯身看着我,目光变得很严肃、很深遂很凝重,像是想要从我脸上看出什麽端倪来,我不喜欢那种眼神,於是撇过头去。「父王干嘛直盯着我瞧?」我生气地说,「我又没骗人。」
「爹没说你骗人。」父亲赶紧拉回我,他的眼神又变得慈祥和蔼了,他说。「那麽,他说见过你娘,你又怎麽说呢?」
「我就说我记不得了嘛!」我沮丧极了,每回说到这个,我就不开心。「我已经不记得娘长什麽样了,不过还经常梦见她……啊!这趟来的时候,在船上,也梦到娘了。」我突然想起那件披纱,急着想让父亲也看看。「父王,青王给了我一样母亲的事物,我去取给你瞧!」我三步并两步的跑进屋里,嚷着影姑姑找那件丝纱。
等我从箱子里找着它,把它披在头上,嫋嫋婷婷地学着影姑姑所教的小姐模样,一步一步跨出内屋,转向游廊时,只见父王正和哥哥在栏杆边说话。
哥哥先瞧着了我,笑着伸指朝我这方说了些什麽。父王也随着回过身来,他手上还端着装鱼饵子的碗,表情很松泛、很写意,很愉悦。
但那模样只有瞬间而已。
下一刻,当父王看见我戴着披纱的样子,脸色就变了。我说不上来是怎麽了,但他脸上的痛苦太明显了,彷佛谁从身後重重捅了一刀子似的,他看着我,像是被雷劈到,一下子僵住了,手一松,磁碗就掉了下来,摔成了一地的碎片,那些鱼饵子滚哪滚的,滚向四面八方,有的沿着斜阶滚进了池子、有些在地上转了几圈就不动了……我从没见过父王这样的神情,在山上的时候,即便是他心里不好受,也只是默默地,从不说什麽,但他用那种眼神、那种神气看着我,我真觉得,父王彷佛就要立时死去似的。他那麽痛那麽痛,那绝望的神情好像我杀了他!
哥哥吃惊地瞠大眼睛,环抱父王的手臂,像是怕他就这麽倒下来。
我以为父王会雷霆震怒,虽说他从不对我认真生气,但这次,我这麽吓他,他一定很恼吧?
但父王并没有发怒,过了好半晌,他牵着哥哥慢慢走了过来,走到我面前,细细看着这纱,深深地叹了口气,花很长很长的时间缓缓把手抬起,像是必须鼓足全身力气才能动作似的,把手放在我披着的轻纱上。
我看见他在触摸到那纱时,手上微微地颤抖。
「蓉儿,」父王说,「把这纱给爹吧。」他的每个字都说得好轻好轻,但却彷佛已经用尽他全身的力气似的。
我解下披纱,把纱放在父王手上。
他没再说什麽,只是揽住了我,也揽住了哥哥,一动也不动。过了许久许久,落日西下,橘红色的夕阳逐渐隐没在竹林与园子的另一头,夜色袭来,晚风一阵一阵的吹起,草木被吹得沙沙作响,我才听见父王的声音,平稳又低缓。「吃饭去吧,难得你们来了,爹同和你们一块儿吃饭。」他说罢,把那纱折了几折,珍而重之地纳入怀里,推着我和哥哥朝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