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隔天夏如彤又如往常般在午餐时间抱着教科书与便当来找我,但我却犹自闹着别扭,不知道要跟她说甚麽,当然她完全不知道我的烦恼,仍旧熟练地坐在我的位子前,转身把便当放在桌上,翻开课本,批哩啪啦的问起问题。
我却听不清她问得是甚麽,直到夏如彤也发现异状後,轻轻的推了我一下肩膀,我才稍微脱离混乱的思绪。
「阿志你今天怎麽了?心不在焉的!」夏如彤小嘴微厥,双眼充满元气,要不是她昨天跟我坦白,否则看她精神奕奕的捧着书本,我想谁都会认为她是个热爱知识的学生吧?
我低着头,看着夏如彤手中那本充满我帮她解题字迹的教课书,喃喃问道:「小彤,如果......如果我不是个成绩好的人,你还愿意理我?来找我聊天吃饭吗?」
夏如彤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回答道:「当然会阿!你怎了,突然问这个问题?」
「没有啦...只是昨天你跟我说你很讨厌念书,我在想,虽然你每天都会来跟我讨论功课,但是不是骨子里觉得很厌烦?」我头又更低了些,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敢问她这样的问题。
夏如彤静默片刻,突然伸出双手把我几乎快亲到桌子的脸庞重新抬起,大声道:「翁鸣志,你是念书念到头壳坏去吗?怎麽从昨天就一直说奇怪的话!难道你以为我是因为你成绩好才每节下课跟午休来找你吗?当然我不否认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更大因素是因为你是我在学校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进入兴国、拥有共同目标,也是有你的帮助我才能慢慢进步,不是说好你要在红榜第一的位置等我的到来吗?为什麽突然这样讲?你这样...这样...我会很难过!」
夏如彤原本看似坚强,但其实这些日子为了要维持在红榜上的成绩,自己给自己的压力着时不小,被我这样一激,也忍不住啜泣起来。
我只好连忙放下书本,拿出书包里面纸递给她,我拍着她的背,心中不禁再次责怪自己,怎麽又把夏如彤弄哭了,虽然这阵子的相处下来,我早已知道眼泪对她来说只是种宣泄方式,然而仍旧十分不舍。
「对不起......小彤我以後不会再乱说话了...」看着她泪流满面,我更加不敢把心中的真实想法说出来。
在这之後的日子,关於能否在情感上更靠近夏如彤的困扰仍旧深埋我心,但至少每天还是能见到她,我也渐渐说服自己别去作无谓的担心。
紧接着,我们进入了浴火般的国三生涯,除了前面提到过校方会把国三与高三学生集中在同一栋大楼方便管理外,兴国更强迫国三与高三同学每个周末六日都要到校自修,也就是扣除国定假日外全年无休,每天都要到学校,庞大的压力与繁重的考试使得许多学生每天都皱着一张苦瓜脸,更有些人因为沉重的课业压力而严重内分泌失调,在这样畸形教育环境的压迫下我却怡然自得,一来是因为此时国中的题目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块小蛋糕,更令我开心的是六日强迫到校反而增加了我与夏如彤的相处时间,因为六日是「自修」而非周间上课,只有导师会到校陪着班上学生念书,而在许刚的放纵下,六日整天夏如彤都能在教室里跟我一起讨论功课,不像周间只能在午休与下课来找我,毕竟现在她也是红榜级的人物,许刚看到她也是笑呵呵的不会多说啥,而这两年来班上同学也早就习惯了夏如彤这位每天都会出现在我身旁的女孩,甚至有些人还会跟我们一起讨论题目。
经过两年的积累与淬炼,夏如彤国三的成绩更加亮眼,几次模拟考的成绩甚至一度进入红榜前二十名,与我的差距也越来越小,但她也因为压力而时常在题目算不出来时紧张得眼眶含泪,我常嘴巴笑她是爱哭鬼,但心中却十分替她心疼,所以我也更加用心帮她复习国中三年课程。
而关於未来的高中,我们都以直升兴国中学的高中部为目标,所谓直升的意思就是不参加国中基测分发,直接录取高中部,学校会在国三下学期大约第二次月考的时段,计算并衡量每一位学生三年来的成绩,达到标准者就会发予第一梯次的直升单让学生签署,而每个人的直升单还会按照成绩而有不同的条件,最基本的直升单就只是给予其就读高中部普通班的保证,没有任何的奖学金,而这种直升单的名额也是最多的,以国中部单届近一千人为例,只要前四百名就达到标准,而这当然不是我跟夏如彤的目标,我们的目标是百中选一的精英医科班。
兴国中学高中部除了十五班的普通班外,另外成立三班资优班,分别是医科班、数理资优班与法政班,其中医科班的水准与奖学金都是三班之冠,要进入医科班有两种方式,第一种是国中部三年平均成绩维持在全校前二十名,如此得到的直升单上不但有优渥的奖学金,更是注明「保送医科班」,当然若以我的成绩来计算,那是绝对符合资格,但夏如彤就相当危险了,尽管她从国二开始也进入红榜常胜军之列,但因为国一还在摸索,成绩不尽理想,若三年平均下来,可能只有前五十之强,尽管这样的成绩仍旧能得到附有奖学金条件的直升单,但却无法保送医科班,只能进入次一级的数理资优班或法政班。
因此若夏如彤一定要就读医科班,只能循另一种方式,也就是参加国中基测,总分三百分中考取高达两百八十分的成绩才能进入医科班,当年全国的高中第一志愿建国中学录取标准也不过两百七十九分。
所以在跟夏如彤一起许下如此艰困的目标後,我也替她感到紧张,因为她若放弃直升单去考基测,若考不出理想成绩,那可能连原本的数理资优班都念不成,这也是为什麽到了国三下学期,夏如彤的心理压力会如此之大。
经过几个礼拜的等待,终於到了校方核发直升单的日子,我拿到的直升单如意料中一样:
「编号001-翁鸣志同学
平均成绩全校第一名
符合保送医科班资格
奖学金:学杂费全免,第一年额外奖学金十万元,
第二、三年若成绩维持在校内前十,奖学金每年十万
注:签下本直升单代表愿意放弃国中基测并就读本校高中部」
当我从许刚老师手中接过直升单时,他开心的拍着我的肩膀表示这是兴国近五年来发出最优渥的一张直升单。
但我没有任何喜悦,一听到下课钟响,我随手把其他同学羡艳不已的直升单往抽屉一塞,一个箭步跑向夏如彤的教室关心她拿到甚麽等级的直升单,到了门口,看到夏如彤趴伏在桌上的背影,我心中就暗叫声不妙。
我慢慢的走到她身旁,温柔的摇了摇她问道:「小彤...小彤?你在睡觉吗?」
夏如彤趴着,把头埋在卷曲的双手里不愿抬头,甚至就连平常可爱有朝气的小马尾此时看起来也略显凌乱,我只好叹了口气,无奈的坐在她的位置旁边等她。
我就这样一直等,一上课我就走出教室,在她的教室外等待下课,直到整个上午过去了,她们班的同学都纷纷开始用着午餐,夏如彤却仍旧趴在桌上,我已经依稀猜到可能是因为直升单上的条件不如理想,导致她情绪沮丧,但却没想到她会难过这麽久。
我又再次走到她身旁,这次摇得比较大力,希望她至少能提起精神一起吃个饭:「小彤?小彤?中午了,我们一起吃午餐好不好?......你不要都不理我啦,不然我去福利社买你爱吃的统一布丁给你?」
但我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假若夏如彤是在哭泣,那身体理应会有些因啜泣而产生的抽蓄,但整个上午过去了,我在窗户外的观察都没有发现,而如果她是在睡觉,依照之前我叫她起床的经验,她决不会是如此深眠而难叫醒的人。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使出了全力把夏如彤的身体扶了起来,才发现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脸庞残留两道灰白的泪痕,我连忙紧张的伸出手去她的鼻子处探探气息,虽然相当微弱,但仍正常的呼吸着,不知道为了甚麽原因昏厥了过去,我便赶紧找了她们班的同学帮忙,从保健室借了担架把夏如彤抬至保健室给校护阿姨检查。
令我紧张的是,校护阿姨检查了一番竟然也不知道她昏厥的原因,只好请救护车把夏如彤送至台南县立署立医院,当下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坚持要跟着救护车一起陪着她到医院,因为若没有确定她的健康状况,我知道我一定无法在思考其他事物。
到了医院後经过急诊室医生的检查,才确定夏如彤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又熬夜念书,加上国三压力过大,今早一拿到直升单後情绪过於激烈而昏厥,只要打打点滴观察一个晚上没有异状後就可以回家了。
我坐在被安置到急诊室休息区的夏如彤身旁,看着床上深深沉睡的她,此时她的气色因为打了点滴後稍微好了些,但微蹙的双眉仍令我不舍,我看着手上的直升单,那是我在把她抬至保健室後,才从她原本紧握的右手中剥下的,我缓缓的用手把直升单因紧握而产生皱纹抚平,上面印着:
「编号079-夏如彤同学
平均成绩全校七十九名
符合保送法政班资格
奖学金:五千元
注:签下本直升单代表愿意放弃国中基测并就读本校高中部」
看完她的直升单,以我这三年来对她的认识,可以想像夏如彤刚拿到时,当下是如何的郁闷与失望,这样的条件比我帮她估计的还差更多,只能说兴国毕竟不是慈善事业,只有顶尖中的顶尖才有机会拿到全额减免奖学金,其他次一级的学生只有象徵性的几千元奖学金,根本不够每学期近四万的学杂费,更不用说兴国中学每个月都有各种理由收取各种杂费,除了最基本的班费外,班级的考试与讲义影印费、每个月的便当费、暑假的冷气费、六日辅导的导师加班费甚至连班级使用的粉笔钱也要学生负担,所以我常爱跟别人开玩笑说,在兴国可能只有呼吸不用钱。
我回忆之前与夏如彤的对话,她早已不只一次表示学校的各项杂费已经压得她们家喘不过气来,如果无法拿到全额减免的直升单,可能就没机会继续念兴国中学了,看着手上印着夏如彤名字的直升单,我也开始烦恼起来,这代表夏如彤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参加国中基测了。
那个年代的教育政策为九年一贯,所以国中基测是我们人生面对的第一次大考,对於这样的大型考试,人生历练相对稚嫩的国中生总是会感到害怕,而兴国中学提供的直升单无疑是让那些成绩还不错的学生一个最好的逃避藉口,当天拿到直升单的学生几乎是尖叫着互相分享喜悦,而没拿到直升单的同学就注定要被推上国中基测残酷的全国擂台上竞争。
就在我开始烦恼如果我跟夏如彤没办法念同一所高中会怎麽办时,夏如彤的床位旁出现一位杵着拐杖的妇人,那位妇人大约介於三十至四十岁中间,虽然眼角带了些许皱纹与沧桑,但仍风韵犹存,她满脸担忧的看着夏如彤,我连忙起身跟她解释夏如彤的状况,因为我马上就猜到她一定就是夏如彤的妈妈,实在是她们母女长得太像了,几乎就是同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夏妈妈听完我的解释後,连忙感激的跟我道谢道:「唉,真是谢谢你,要不是及早发现,否则我们家彤彤不知道会不会更严重,这孩子,甚麽都好,就是太勉强自己了...」
夏妈妈轻柔的用面纸擦拭夏如彤那还隐约可见泪痕的细嫩脸庞,我把她的直升单递给了夏妈妈,夏妈妈定神一看後,原本深锁的眉头又皱得更紧了,只见她摇头喃喃自语:「才五千阿...这样怎麽够呢...唉...」
果然如我猜想的一样,夏如彤所拿到的奖学金比夏妈妈所期望的还低许多,虽然夏妈妈并没有任何责怪夏如彤的神情,但这一切看在我眼里实在不好受,一整天都陪伴在夏如彤身旁的也想了许多,此时试着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夏妈妈,我是小彤的...小彤的好朋友,我的直升单也拿到一笔奖学金,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可以全部都送给小彤...不然看她这样我也很难过!」
夏妈妈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用一种「这小孩说的是啥傻话」的眼神看着我并客气的说道:「这怎麽好意思呢?就算你跟彤彤是好朋友,也没有道理让你帮她出学费,而且就算我们接受了,你的奖学金也不见得能支付这笔庞大的支出,唉,都是我这作妈妈的不好,总是赚不了钱,也连带的害彤彤从小就这样担心一些他这年纪不应该担心的事情...」
夏妈妈说着说着,竟也拿着面纸偷偷擦拭自己眼角的泪水,那样无奈又令人不舍的神情几乎就跟夏如彤一模一样,我苦笑着,心中不知道要不要跟夏妈妈说清楚我的奖学金高达每年十万,若拿来付夏如彤的学费应该是勉强足够了。
「夏妈妈你别难过,我成绩还不错,奖学金应该是够的...如果你不嫌弃...」
我靠上前拍着夏妈妈的肩膀,平常已经习惯安慰爱哭得夏如彤,此时的我竟自然的作出这样的反应动作。
然而夏妈妈坚决的摇了摇头,再度拒绝我的提议道:「不行,这笔钱不可能让你出,伯母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我真的不好意思让一个小孩子来支助彤彤的学费,更何况你的父母知情吗?他们也不会答应吧!」
因奔波一天而精神疲惫的我此刻听到夏妈妈这样的回答,突然一股火气油然而生,或许是青少年的叛逆期,也可能是这些日子以来我看这夏如彤吃了太多苦,我激动道:「不好意思?今天你女儿为了想拿到奖学金没日没夜的抱着书本当食物在啃,结果现在有人愿意出钱让你女儿继续念高中你却一句不好意思就推掉?你就算不替自己想,也应该替你女儿想一想吧?老实说我的奖学金不过就是兴国从其他学生的学费中挖榨出来的,如果能够资助小彤,我非常乐意!我每天看她为了拿更多一点点的奖学金而猛写题目,甚至连午餐都忘记吃,也因为这样才会营养不良,如果她都已经符合保送资优班的条件,却因为你的一句不好意思而放弃,那她这三年念的书不是全都白费了吗?如果你愿意多替你女儿多想一些,如果你...」
当我正激动的指责夏妈妈的无能之时,突然「啪」的一声,我的左脸传来灼热的烧烫感,我看着眼前的夏妈妈,她杵着拐杖,正专心的听着我的言论,绝不会是她甩我巴掌,我慢慢的把视线往左移,看到了一个我这辈子永生难忘的画面。
原来夏如彤不知道甚麽时候已经醒了过来,身体还十分虚弱的她本还躺在床上,但听到我在对她妈妈这样严词批评,她竟挣扎着爬下床,并用力的一掌甩向我的脸庞。
我认识了夏如彤三年,从来没有跟她吵过架,从来没有!虽然有时候会嬉闹性质的亏亏对方,但一直都维持很亲密的朋友关系,然而此刻的她却睁大双眼,气得全身发抖的指着我道:「翁鸣志,我不准你这样讲我妈妈!你是谁?凭甚麽管我们家的事情?你以为你很伟大吗?为什麽我们需要你的施舍?」
我摸着烫辣的脸颊,仍旧不敢相信平常跟我如此要好的夏如彤会出手甩我巴掌,其实她力气不大,从小就常被我爸甩巴掌应该不觉得痛才是,的确,我的脸不痛,但我的心好痛,急诊室熙来攘往的人潮顿时都因为争吵声而把目光投向我的身上
,我一个人站在夏如彤与夏妈妈中间,突然觉得自己好傻,觉得自己是怎麽会落到如此境界?
为什麽夏如彤要这样对我?难道我讲的话有哪一个字不是实话吗?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了!我咬着嘴唇,没有再说任何话,负气的跑出急诊室。
那天我回家後,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窝缩在床上,用棉被紧紧盖住自己,躲在只有自己的小角落,我以为我会哭,可是我没有,我只是反覆在想自己哪里错了,最後我才想到当初翁鸣哲跟我说的:「而如今的你就是在强求!傻阿志,你自己想一想吧,人还是过得开心就好,很多事情不能勉强就不要勉强,否则到头自己累,对方也不见得开心阿!」
此刻,我才体会到甚麽是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