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公婆时,白雅惠要忍受的是他们的试探和小心翼翼,面对自己的父母时,要忍受的则是直接的不加修饰的言语。天下父母总用一句「我是为你好」,来揭开子女在外人面前小心翼翼掩饰的伤疤。
这晚在饭店里的生日餐会,白太太看着满桌的港式点心,皱起眉头说:「我看报纸说吃太咸,会导致女人不容易受孕。」
「妈,这跟那有什麽关系?」白雅惠不满意地回嘴,在公婆家得小心应对,在自己的父母面前自然没有这样的困扰。
「怎麽没关系?听说连喝豆浆都有关系呢,为了你阿,我现在进黄豆时都跟工厂指定要『非基因改造』的黄豆。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让你喝太多那些有的没有的黄豆煮的豆浆,才让你变成这样。」
白雅惠铁青着一张脸不说话。
一旁的丈夫忙陪笑:「妈,你不要乱想,这些菜都是特别挑过,比较清淡的菜色,爸妈和雅惠都可以安心吃。」
白爸爸最疼这个孝顺温良的女婿,他接口说:「一德啊,你爸妈不会嫌我们家雅惠吧?你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们应该急着想抱孙子吧?」
「你帮我们告诉校长和老师,给雅惠一点时间,她没问题的,再生不出来,大不了去做试管婴儿。」白家夫妇一直以来都坚持用两位亲家退休时的头衔称呼他们,以显示尊重,但白雅惠却认为那是来自父母的自卑心态,认为生意人就是比不上读书人的老旧观念。
「爸妈,我们开开心心吃饭,不要让雅惠难过,好不好?」他对着岳父母笑笑地说,桌底下的手伸过来按住雅惠紧握着大腿的手指。
「她这样,难过的又不是只有她一个。」白太太对着女儿红了眼眶。「我和你爸,成天为你担心,你爸最近都睡不好,每天早上三点就要起来作面,一天睡不到几个小时呢。」
白雅惠闭上眼睛,一股熟悉的罪恶感流过心头。
「雅惠啊,你不要怪我们罗唆,这都是为了你好,像一德这麽好的老公啊,一般人很难遇上,你可千万不能辜负他。」她爸爸和妈妈一撘一唱的,两夫妻在一起四十年了,朝夕相处、一起工作,女儿出嫁後相依为命,到了这个年纪还能如此琴瑟和鸣,她很怀疑自己和李一德四十年後,能像父母一样的相互维护。
她低下头扒饭。
「我啊,才害怕错过雅惠这麽好的老婆呢,我同事都很羡慕我有这麽温柔漂亮的老婆呢。」她听到丈夫夸张地对父母说。
「说真的,一德,我和你爸爸啊,现在都不知道要怎麽去面对你父母了,唉,也不知道前世造了什麽孽,让雅惠来吃这个苦…」白太太黯淡地说。
一路无言地回到家中,白雅惠一到家就沉默地走进房中准备就寝。
跟着她走进房中,他柔声说:「白白,你也知道爸妈讲话就是那样,你别跟他们生气了。」
看着镜子里黯淡无光的自己,白雅惠露出一个哀凄的笑容。「我没生气,他们说的每句话,我都没办法反驳。」
「不管其他人怎麽说,你只要记得我一点都不怪你就行了。」
她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
「不如明天不要回我爸妈家,我们去宜兰玩一天好不好?医生说让你放松心情,暂时不要去想怀孕的事情,会有帮助。」
「说到底,还是为了孩子,不是吗?」她冷冷地问。
「我只是想找个办法,帮你减轻压力。」
她摇头。「减轻压力,也是为了孩子,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孩子,而不是为了我。」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尖锐,他露出讶异的表情。「白白,你…在怪我吗?」
「不,我甚至不知道该怪谁。怪我自己多一点吧。」
「有这样的毛病也不是你要的,你怎麽能怪自己呢?」
她骤失血色的脸看起来彷佛要晕倒了,他紧皱着眉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她颤声道:「我最大的毛病,不是生不出小孩,是从来没想清楚我要什麽。」
「那麽告诉我你想要什麽?」
她转过来面对他,眼神空洞。「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不知道自己要什麽,但是我很确定,这不是我要的生活。」
他脸色苍白,对这个婚姻多年来的付出和努力,彷佛在这一刻被全盘否定。虽然告诉自己应当理解妻子忍受的痛苦,但是内心里仍然涌起被否决的愤怒。「你不想要小孩子?」
「问题不是要不要小孩子,而是我有没有选择,你从来没问过我是不是真心想要生小孩。」
「什麽叫没有选择?我逼过你一定要生孩子吗?我不是说了这件事情随缘吗?」
「你说,你爸妈说,我爸妈说,所有人都急着帮我决定帮我说话,我一点选择也没有,对,不能生确实是个毛病,但也得想生那才是个毛病。」
他疲惫地抓抓头发,不习惯面对这麽剑拔弩张的白白,她最近是怎麽了?难道真像珊雅所说的,她需要发泄,而他是她唯一的发泄管道,因此必须承受这所有的指责和压力?深吸口气,他按耐下怒火。「你今天精神不好,我们不要吵了,不要说出明天会後悔的话。」
「一德,你自认为很了解我吗?」她语气里有种不顾一切的狂暴,他不懂他娶的那个温顺女人,哪来那麽大的怒气?
「我们在一起十五年了…」
她打断他的话:「我活到三十几岁了都不了解我自己,这些数字又能代表什麽?」
叹口气,他望着妻子。「你到底想说什麽?」
「昨天晚上,」她的神情里有股决然。「我认识了一个男人,一个让我觉得自由、自信的男人,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很确定,只要他要求我,我会不顾一切跟他走,放下这个我再也受不了的生活,用数字堆积起来的生活。」
他变得静止不动。
她继续说着:「我不知道为什麽芊芊会打电话给你,我并没有在她家过夜,事实上,我根本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麽事情,但重点是,」
他秉住呼吸,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我一点都不在乎。」
那句话彷佛将房间里的空气冻结,
听到客厅传来猛烈的关门声,她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有强烈的想哭冲动,但却哭不出来。
她伤害了李一德,这个温柔、顾家、忠实、孝顺的好男人,她狠狠地伤害他,就像她所受的伤害一样,但问题是,谁伤了她?不是爱护她的一德,也不是担心她的父母和公婆,这麽巨大的伤害,来自她从小到大对自己的视而不见,她从不认为自己够格去追求想要的东西,久而久之,也就忘了追问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这样对待他是不公平的,单纯正直的一德不会明白她为何要把两人多年来辛苦累积起来的东西打碎。她为了这个男人感到心痛,但是却不後悔,内心深处有个细微的声音,面具下的白雅惠,正为她喝采着:「干得好,白雅惠,跟他坦承是对的,哪怕再不堪,那都是你,你应该接受自己最糟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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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晚上,一个人待在家里不是单身熟女会害怕的情况,让她害怕的是,明天还有一整天的空白,她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麽。
周珊雅视而不见地看着HBO电影台播放的动作片,动作片里总是英勇无比的男主角,理所当然地将女主角纳入羽翼下,保护着她冲锋陷阵,平常的她对这样的陈腔滥调十分不屑,但是在一个寂寞的周六夜晚,隔天还有长长的一天得打发时,她决定放纵自己重看第三次相同的影片。
她不是个会自怜自艾的女人,平常也算会安排自己的生活,虽然朋友不多,但是她不需要有人陪,自己也能上餐馆、酒吧、购物、出国旅行。她喜欢上一些有的没有的课程,品酒、烹饪、艺术、语言、瑜珈、现代舞…只要她想要,手机里有几个号码,只要打过去,对方无论如何会拨出空来陪她,事实上,她很少有机会停下脚步来,检视自己独身的状态。
但偶尔也会有这样落空的周末,没有动力出门,也不想费心和人说话。
再见到李一德,让她陷入往日回忆里,不想跳出来,不想回到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