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诀别的考题,生死的顿悟】
昨天晚上,外婆发现心如停止呼吸,紧张地立刻叫计程车,将她送往医院。经过医师急救,仍无法让她从休克状况复原。终於在午夜零时宣告不治。
医师诊断後得知,心如的肺脏肌肉纤维里,神经细胞已经因病毒而逐渐损害。由於滤过性病毒长期攻击运动神经,导致这些神经细胞被破坏,终於无法执行呼吸的功能。
也就是说,这是迟早会发生的必然结果,不是一朝一夕所造成。这一点屏除了心如被虐待致死的可能,但眷村的环境向来容易散播流言,尤其是绘声绘影、添油加醋的谣传,更是眷村妇女们茶余饭後的话题。关於外婆的流言此起彼落:
「听说她们家那个智障的女人死了耶!」
「搞不好是被她外婆整死的,我记得那女人小时候就常被她外婆打个半死,这次终於全死了。」
「对啊,我还看过那个外婆拿椅子一直砸她孙女喔!」
另外,有一些流言蜚语,是针对心如的母亲翁竹君:
「她妈妈也真是不负责任,听说早就遗弃这个智障的女儿,把她硬推给外婆照顾,当然会被当成累赘和出气筒啊!」
「丈夫是残废,女儿是智障,也难怪她没多余的力气照顾女儿了。」
流言形成的连环车祸撞击连连,让已经伤心的外婆更加伤心。雪翾感到非常厌恶,那些说三道四的村民们,就像变色龙一样,在人背後张牙舞爪,在当事人面前却又变了模样,丝毫不敢得罪。外婆是未受过教育的传统妇女,对这些流言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回报以忧郁的情绪和辛酸的眼泪。只有雪翾,能够在外婆的泪水里,听见一颗真诚的心所发出的平静而又深沉的叹息,相对於那些不善於尊重他人、尊重自己的人们,雪翾对外婆满怀同情。
翁竹君的情况则一言难尽,她遗弃心如是事实,但现在连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是轻松还是沉重。她并没有戏剧化地在女儿死後才激发出母爱,但也没有幸灾乐祸地想着「当初杀不死的孩子终於死了」,她的心情五味杂陈,总觉得体内有什麽东西正在剥落,分不清是悲是喜,尚未理出头绪。
伤心流泪也罢,难辨悲喜也罢,都无法扭转心如死亡的事实,悲伤的葬礼依旧会举办。
※※※
举办告别式的这天,众人聚集在北滨公园附近的花莲市立殡仪馆,送心如最後一程。
吴士品、翁竹君和吴孟鸿,以家属的身分,在答礼的位置上或坐或站。吴士品双脚残疾,只能坐在轮椅上答礼,因此他身旁的翁竹君就显得格外突出。
大家把目光放在翁竹君身上,看不出她内心的情绪,更看不出她是否接受了这个死去的女儿。旁边的孟鸿虽然没有流泪,但从他哀痛欲绝的眼神,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对姊姊的死十分哀伤。
雪翾随着吴美满、外公和外婆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外婆哭得十分凄惨,外公频频为她拭泪,就连司仪也害怕外婆的身子受不了,三度向外婆劝慰:「您不要太难过了,万一把身体累坏了,这样心如会不放心的……」
其实外公自己的心情也不好过。前一阵子,他在医院动手术的时候,深深感觉到人口高龄化的严重,更体会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辛酸。依据新修正「老人福利法」第二十条规定:「老人得依意愿接受地方主管机定期举办之老人健康检查及提供之保健服务。前项健康检查及保健服务之项目及方式,由中央主管机关会同中央卫生主管机关定之。」因此,外公才有能力去健康检查,发现有心肌梗塞的迹象,及时送医。到了医院,看见整个医院都是上了年纪的病患,让他怵目惊心。
七十岁以上参加过健保的老人,手术费可以由政府补贴。外公一方面庆幸老人福利政策的存在,另外一方面却体会到,会有这麽多老人福利政策,表示老人的比例愈来愈多了。当初他也因为害怕养不起孩子,不敢养太多小孩,只留下了吴美满和吴士品,其他不小心生出的孩子都送人了。没想到这些儿女比他更不敢养孩子,只生了一到两胎,其中心如又没有工作能力,要靠孟鸿和雪翾扶养许多长辈,假如雪翾嫁出去了,那就只剩孟鸿一个人,要养外公、外婆、吴士品和翁竹君,一个人要负担四个长辈的生计,怎麽想都是沉重的负担。与其这样,外公觉得还不如自己早点超生算了,以免让孙子那麽辛苦。没想到,眼前却有孙女比自己还早过世,不由得让他悲从中来,愁眉不展。
当然,凭着老人年金和中低收入户的津贴,外公的经济还过得去,但就算在经济上没有问题,他还是希望拥有多一些儿孙,享受含饴弄孙的亲情,即使是像心如这样有特殊疾病的孩子,他依然乐於照顾。心如的过世,对他来说无异是种打击。
家祭的时候,雪翾朗读着亲笔写下的祭文:
「表姊,从我五岁的时候,我们就生活在一起,大人说你脑子不好,但我从你温和感性的眼中,看见你静静地泛起的爱。在静寂中,你陪着我玩扮家家酒;在喧闹钟,我带着你去郊外游玩。当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知道,你的脑子不是不好,只是有自己的时序罢了。其实你什麽都记得,什麽都知道。
每天放学回家後,和你分享一天的喜怒哀乐,已经是我的例行活动。你静静地聆听,我感受到一种由不安走向豁然的心态,多麽平静的一个人啊!毫不譁众取宠,从不恶言相向,你是我最爱的表姊!
疾病,为无辜的你带来永无止境的伤痛。但在伤痛里,我看到了一颗充满爱的心。现在,你要脱下病痛的躯体,去更远的地方游玩,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晴空万里的早晨。表姊,我爱你!」
真诚的话语,配合着感动人心的音乐<昔浪>,让在场的来宾落泪。读完祭文的雪翾,抬头看着遗照,那照片中的心如,比平常的表情更有精神,不变的是依旧有一双美丽的细眉,正以浓厚的感情望着雪翾。
家祭之後,司仪宣布先休息十五分钟,再进行公祭。这段期间,家属和来宾可以自由活动或休息。翁竹君快步离开会场,到处闲晃。孟鸿留在原地不肯离开,吴士品在一旁拍他的肩膀,给予安慰。
雪翾不敢过去找孟鸿,他看起来是那麽遥远,强忍着悲伤,彷佛把灵魂放逐到荒凉的沙漠。
※※※
翁竹君在走廊上散步,她刚才一直看着心如的遗照,自己好久没有看她的长相了,遗照显得清秀而无害,为什麽当初会把她当成和前夫有关的余孽呢?
翁竹君忽然很好奇,不知道心如是怎麽看待她?把她当母亲?把她当陌生人?还是一出生後就不共戴天的仇人?也许,智力不足的心如,什麽也没有想,全部都是她在庸人自扰。但是她听孟鸿说过,心如有时会突然冒出几句对话,或许真的藏有许多想法也说不定……胡思乱想的她,走过一个灵堂的入口,忽然被眼前的往生者姓名吸引了注意力。
石善尧。
这不就是她前夫的名字吗?
仔细看清灵堂里的遗照,确实是她的前夫。
自从她和石善尧离婚之後,就再也没有打听过他的消息。反正他做的事情不都是那些风流帐吗?要不然就是那些官商勾结吧!
不过,现在知道他已经入土为安,当初的怒气也渐渐淡去,反而她已经找到自己的归宿,经历了千辛万苦,却仍不後悔。
※※※
休息时间,吴美满去找饮水机,偶然瞥见了这个灵堂。
她整个人都彷佛触电一样,惊醒过来。
这灵堂上的遗照,不就是当年和查诚一起侵犯她的那个「叔叔」吗?
她绝对不会认错人,因为这是她午夜的梦魇,是她终身的烙印,尽管只有丈夫知道她受过的苦,她还是选择默默承受,不敢找人诉苦。因为她对一切都充满了失望。除了将雪翾抚养长大,没有什麽可以值得她的期盼。
她愤怒地看着这场告别式,找出当年凶手的姓名。
石善尧。
当年虽然没有力量可以讨回公道,但为了知道凶手的身分,她还请徵信社调查了一番,看看查诚的叔叔到底有多麽了不起。结果却换来让她意外的结果:查诚根本没有叔叔。
也就是说,这个被称为叔叔的人,和查诚并没有血缘关系。吴美满一直找不到他,线索早就断了,没想到今天会在殡仪馆看到这张脸。
吴美满踏进这个灵堂。
※※※
翁竹君发现吴美满竟然踏入了这个灵堂,感到十分吃惊。
难道吴美满认识她的前夫吗?
吴美满发现翁竹君竟然踏入了这个灵堂,也感到十分意外。
难道翁竹君和这个人有什麽关系?
两人眼神对望,却不肯开口,也无法从彼此身上捕捉任何讯息。
这时,她们都听见了後排来宾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这个石善尧死得好惨啊!」
「是啊,身上被砍了十几刀,光是缝合遗体就要大费周章。」
「谁叫他老是利用议员老板的权力乱搞,到处玩女人,这次又看上了某个公司的女秘书,就故意刁难人家的公司,直到秘书答应和他去汽车旅馆幽会。」
「後来的事情才精彩呢!仇家找上门来,闯入旅馆,他身边的手下赶紧去挡门,没想到最凶狠的反而是这个女秘书,趁着骑在他身上倒浇蜡烛的时候,从头发里抽出了暗藏的尖刀,把他一刀接着一刀砍死,连睾丸都被割下来踩烂了。原来这个秘书和外面的仇家是一夥的,早就设了这个局要给他跳进来送死。」
「原来你也知道这件内幕啊?我还以为只有我拿到独家新闻呢!真是不好玩。」
「谁叫他这次死得这麽轰动,想不知道都不行。刚听到死讯时,我就觉得奇怪,仇家杀人也就罢了,那女秘书没必要把他的睾丸踩烂吧?所以我怀疑女秘书对石善尧怀有巨大的仇恨,并非仅是仇家安排的杀手。果然,经过我的调查,这个女秘书是以前被石善尧欺负过的女人,曾经被当作送给高官的人柱。」
「人柱?」
「就是用人当祭品啊!某个高官看上了那女人,石善尧为了讨某个高官欢心,就出钱想要那女人陪睡,被那女人拒绝了。结果石善尧一气之下,先把她迷昏,送给长官陪睡,事後又威胁她不准声张。几年之後,那女人已经被石善尧遗忘了,这次整了型,就是为了报仇。」
「你查到这麽多啊?真是羡慕你们报社。」
「谁叫我刚好认识替她整型的外科医生呢,哈哈!这次石善尧出了大乱子,引来检调单位的关切,我看他老板不但保不住名誉,可能连官都不用作了。」
「哈,这一点就轮到我有独家消息了。议员任意绑标,还成立一个接一个社团,打公益之名把钱拿去玩乐与选举,别人看不出来,我的眼线可是一清二楚。」
「嘿,打个商量,咱们都是老朋友了,交换一下情报如何……」
两名不同报社的记者,彼此交换着各自的地下资讯。他们肆无忌惮,反正石善尧惨死,他背後的势力也即将失势,东区的政治势力又将重新洗牌。
翁竹君和吴美满,在刻意的关注下,将两位记者的话听得一字不漏。
两个人不约而同,转身离开,朝心如的告别式会场前进。她们都不打算询问对方任何事,只是专心整理自己的思绪……
※※※
吴美满透过那些记者的话语,知道那个「叔叔」即使躲过了法律的制裁,也躲不过他自己造的孽。
这个恶人当然罪该万死,这样的惨死挺适合他。然而,直到他死去了,吴美满满怀的控诉,忽然失去了对象。谁该为她不幸的遭遇负责呢?她一直把过错归咎在凶手和自己的丈夫,连带地怪罪台湾的司法制度。然而,凶手惨死後,她第一次从仇恨中解放出来,以全新的心态来判断事物。
她发现,查诚和石善尧,侵犯了她一个晚上,但她却让伤害持续无数个夜晚,破坏了整个家庭。她把丈夫视为敌人,明知道丈夫并未涉案,也不是那些不良份子的同路人,但她却一直抗拒着他。现在她明白了,那是因为她太过痛苦,需要有个可以归咎的对象,无论这样的归咎是否合理。
凶手遭到报应了,那她的爱情与婚姻,是否可以从痛苦中复原?
雪翾悄悄去帮父亲办理证件的事,完全没有出乎她的意料。雪翾还是渴望父爱的,而她也打从心底渴望丈夫完成在百花池的许诺。她十分怀念,当年给她糖果的游志雄,为她戒毒的男友,在百花池献花给她的丈夫……而这些怀念的身影,目前正被困在冰冷的铁窗中。
她仍未决定,是否可以让一家团圆。但如果可以,至少让雪翾和游志雄保持通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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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从石善尧的告别式走出来,同样是听到了记者的谈话,但翁竹君的心事,和吴美满截然不同。
她仔仔细细,以旁观者的眼光,来看自己当年的作为。
在她和石善尧离婚时,曾经受到他的恐吓和威胁,所以她和吴士品才会远离他,移居到花莲。但她心中仍时时感受到威胁,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得到幸福。人是情感的动物,心情自有起伏,因此难免有低落、消沈、沮丧的时候;在她身为孕妇的时候,情感更是脆弱。
因此,当她发现心如智力不足又有小儿麻痹,碰到极大的挫折与压力,紧绷的压力整个爆炸,情绪无法获得有效的抒解,很快就会产生忧郁的情绪。大部分人情绪低落一阵子後,可以再开朗起来;但她的忧郁是被心如点燃的,只要心如还在,她就无法不想到石善尧,无法不怀疑自己的命运。尽管心如的遗传因子绝对和石善尧无关,但她当时连这种理智判别的能力都没有。
如今,石善尧的死,给了她深刻的领悟。这种领悟,并不是道德宗教式的「恶有恶报,做坏事的坏人一定会死」,而是「不管好人坏人,死了就万事皆空了」。如果做坏事是死亡的原因,那麽在另一边安静躺着的心如,又做错了什麽?心如始终都是无辜的啊!
石善尧的死,彷佛把她从过往中解放了出来,让她知道不该执迷於过去的束缚。她现在要回去面对另一场死亡,那就是她女儿的死。
对,心如是她的女儿,千真万确。
以前她无法承认这一点,但现在随着桎梏的解脱,她内心埋藏的母爱也终於油然而生。心如是她的女儿,心如并未做错任何事。心如并没有错,甚至这件事也不是石善尧的错,是她,是她自己散发的忧郁,是她的心掉到黑暗的谷底,是她扭曲地企图用杀婴来自我谴责……这些年来,她到底对心如做了什麽?他到底为心如做过什麽?
翁竹君的胸口苦闷,旧事以全新的面貌在脑中重演。她感觉到有东西在她脸上爬行。
是眼泪。
迟来二十多年的母爱眼泪,如今终於涌出。
在心如死後,翁竹君的心中,才真正有了心如这个女儿。
然而,她再也无法亲口对心如道歉,无法亲耳听到女儿的原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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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美满和翁竹君两人回到心如的告别式。
虽然彼此没有言语,也不知道对方的心事,但女人的直觉让她们知道,刚才这一趟,让她们灵魂里有什麽东西不一样了。
她们无意间看了对方一眼。宛如共同度过相同历练的挚友,眼中露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两人对於彼此的存在,不再那麽刺眼,不再以较劲为优先。
翁竹君走到家属的位置。吴士品和孟鸿看到她竟然有泪滴,都不免感到诧异。
公祭开始,看着朋友和同事纷纷前来捻香致意,翁竹君对心如的死亡首次产生了真实感。就在来宾鞠躬的时候,她竟然「哇——」的一声,痛哭起来。这让来宾看得傻眼,在场有许多人都听说过,翁竹君并不疼爱心如,把心如送到外公家,怎麽现在却又哭得死去活来?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这一天开始,学习成为心如的母亲。以前亏欠的泪水,如今都将偿还,并且念念不忘。
吴士品无法知道,是什麽使翁竹君改变了?但至少他感受到这种改变。他坐在轮椅上,轻轻将她拥在怀里,对她说:
「没事的,一切会没事的,你和心如都是乖孩子,孟鸿也是……」
没头没脑的安慰,却发挥了作用。她再也不用扮演那个死要面子、处处争胜的女人,可以卸下心防,重新成为一个思念女儿的母亲。
自由捻香结束後,家属们一同送心如的遗体,到火葬场火化。
灰飞烟灭的躯体,并未抹煞来过人间一遭的记忆。
至少,雪翾不会忘记表姊的存在。儿时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心如对她来说,是仅次於孟鸿的重要玩伴。这次的死别,让她泪流不止,一路哭到火葬场。每颗眼泪,都像是写给表姊的书信,在空中传递感情。尤其,心如是在雪翾和孟鸿去桃园时出事的,没有留在心如的身边,让心如独自承受这样的巨变,难免使雪翾内咎。家祭时的那篇祭文,满怀悲情,连篇泪语,雪翾也是边写边哭,边念边哭,有着超越十七岁年龄的字字血泪,声声呜泣。
不过,其实这载不动的许多愁,止不住的无语泪,不仅是雪翾对心如的哀悼,还包括了雪翾对父亲的思念。雪翾在写那篇给表姊的祭文时,就一直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不知他在狱中,是否也有凄凄惨惨的情绪,无地倾诉的万千心事。雪翾甚至感到十分害怕,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上苍会不会也带走父亲的生命呢?保外就医的手术到底有没有风险?一连串的牵挂与怀念,全是发自肺腑的心声,没有半点雕琢矫饰,平等地分给死去的表姊和远方的父亲。这融和着手足情深和父女情深的悲慨篇章,来自情挚意浓的少女,是将雪翾的心灵挖空,倒出这一片坎坷悲剧,倾泻而出。
也因此,火葬仪式结束後,雪翾整个人虚脱地坐在地上。
这时,一双温柔的手,按在她的肩膀。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孟鸿,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母亲吴美满。
「第一次参加葬礼,很难受吧?」
雪翾点头:「嗯。」
「人的生命就是这样,像是风中的蒲公英,连自己都不敢保证,什麽时候会飘散。我已经参加过大大小小的葬礼,还是忍不住会感伤。」
「是人的话都会感伤吧,妈!」
吴美满像是要做出重大决策般,说:「以後,你可以写信给你爸爸。」
「咦?」雪翾以为自己听错了。
吴美满叹了一口气,说:「毕竟,人死後就什麽都没有了,也不用去背负生前的思念或恩怨情仇。我们都是飘零的蒲公英,计较那麽多干什麽?我知道你前几天跑去台北帮爸爸办证件了,以後你如果思念他,可以写信给他。」
雪翾有点搞不清楚,为什麽这个葬礼,会对母亲的改变如此巨大?无论如何,能够和父亲通信,应该是好消息。雪翾说:「妈,你愿意接受爸爸了吗?」
「我还是不想看到他,现在也没有话要对他说。所以和他联络的不是我,是你。」
「我知道了。」雪翾知足地回应。这已经是很大的进展了。
吴美满望着眼前一间间的灵堂,说:「也许将来有一天,我和他能够冰释前嫌吧……但现在我还无法完全放开执着,也许到死都解不开。不过,我不想再用上一代的恩怨,来波及下一代了。」
「妈……我好感动……」
「我也是刚才才想通的,虽然我一直很努力,要让你即使没有父亲也能幸福,但这样的努力,只会使你的心中有一块父爱的缺口,所以我觉得顺其自然,让你爸爸自己把那块缺口补起来。」
「妈,我最爱你了。」雪翾抱住母亲,透过温暖的身躯,感受到母亲内心的冰正渐渐融化。
※※※
心如彻底地走了。
但是她并非毫无价值的生命,外公、外婆、吴美满、吴士品、翁竹君,这些历尽沧桑的大人们,都从这个小宝贝的生命里,获得了重新开始的力量。
外公思考着高龄化的问题;外婆检讨自己对待孙女的态度;吴美满决定放宽对游志雄的排斥;吴士品依旧静静包容一切;翁竹君挥别过去软弱的自己。
心如不是麻烦。并不是心如死了,他们才有办法重生;而是心如的生与死,给了他们重生的启示。这样说来,心如从来就不是负担,而是考卷,测验他们是否学会关爱,尊重许诺。如今,他们终於可以打开心中的枷锁。
然而,在他们心态改善、自我解放时,有件严重的事情被忽略了。
大人们能从心如的死亡里领悟,不代表年轻人也有能力做到相同的事情。
尤其,那些还没有经历过死别的孩子,首度面对至亲的死去,冲击感绝对比想像中还要来得惊天动地……
沉默的孟鸿,已经静静地、悄悄地……逐渐陷入恐怖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