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城畫蹤 — 第二章 滿山芒草荒涼 3

站在纱门前,他右手靠着门框顶端,高大的身躯挡住入口,像个门神,拷问着她的来意。

「我们得谈谈我爸的画展,你没忘记吧?」之前怎麽不觉得这人这麽高大,充满威胁?抬头看着他时,锺爱珍讷闷想道。

他又露出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她咬牙切齿,穿透不了的表情。「这里没有老好人赵经生,你不妨直说企图吧,我可不相信你会浪费时间在一个赚不了钱的画展上。」

这是个难以应付的人哪,念头一转,她甩了甩头发,用诱惑的眼神看他,声音低哑:「我们...进屋里再说。」

他毫不领情:「这是我的房子,要请谁进屋,由我决定。」

她伸出手来。「相机给我。」满意地看到他楞住的表情:「我有肖像权,你没有权利留着我的照片,不让我进屋,我就删除那些照片。」

他瞪着她,沉默的空气凝滞了好半响,最後他终於放下挡着门框的手臂,侧身让出空间,擦身而过时,听到他用讥讽语调说:「你很习惯用自己当交易嘛。」

在尔虞我诈的画商间待久了,她才不会被这种小儿科的贬损所打击。「而且总是管用,你最好记住这点。」附送他一个挑逗的笑容。

室内唯一的现代设备是开放式厨房,其他的摆设不是原木就是竹器,镶嵌着大片窗户的三面墙壁,入门的右边是一排种类颜色各异的花草植物,左边,也就是面对着水瓮的那面,沿着窗台搁放着一排铜雕,似乎是一系列有主题的动作,她花了点时间才认出那是瑜珈体位,前几年她很热衷瑜珈瘦身法,那几个体位她都不陌生。

职业本能驱使,她迳自走到哪些铜雕前,不禁赞叹,做得真是精巧,动作肌理把握得恰到好处,她触摸着铜雕,凹凸不平的表面,表现出另一种手造的美感,艺术品特有的美感,这不是大量生产的工业复制品。

「这是你的作品?」

从她一进来,他的视线就没放过她,虽然背对着他,仍可感觉到他正用眼神评估着自己,记录着她的每个举动。

「不是。」他说。

「你知道艺术家的名字?」

「你才是画商,你说呢?」

她摇摇头。「东方艺术不是我的专长,除了几个大师,其他的艺术家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以一个画商来说,你很老实。」

她转过来面对着他。「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没有必要不懂装懂。」

他鹰鹫般的眼神柔和了下来,看着她许久後才说:「坐吧,想喝点什麽?」

她舔了舔嘴唇,这男人让人紧张,她比较想来根菸,但不认为他会同意她在屋里抽菸,这个房子乾净的不像话,不是整齐无尘那种乾净,而是,连一丝杂味噪音都没有的乾净。

「有酒精的饮料?」她的语气充满期盼。

他摇头。「你来错地方。」

她的脸垂了下来。

「本地产的有机茶?」

她耸耸肩,反正都是没有酒精的东西,喝什麽对她来说都没差。「随便。」

他却出乎她意料地笑了出来。「是谁突然闯进来?想喝酒,下次不妨换个出场方式,例如先预约怎麽样?」视线移到她的光脚。

她缩起脚趾,想起自己毕竟是有求於他,不好继续摆高姿态,况且他说得也对,跑到人家院子里洗脚,确实不是太优雅高明的出场方式,父亲小时候总爱取笑她,学淑女怕脏扮文静,装模作样,其实真正的她像个野孩子,大喇喇的动作,全身弄得脏兮兮,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

她也笑了出来:「谢谢提醒,下次我会先空投几瓶酒再上山。」

他赤脚踩在木头地板上,走进吧台後的厨房,奇怪这麽高大的人,动作却如此轻柔,她看着江城的动作,突然明白那些瑜珈铜雕在这里的原因,他的每个动作、每次气息,都经过严格的控制。

他是个深不见底的男人,就像窗外的兰潭湖水,绿悠悠的看似澄净,实际上没有人能看清湖底情况。

比较起来,赵经生是个比较容易捉摸的男人,温和、有教养,带点忧郁气质,但大抵上是个明朗简单的人。

她很高兴在找赵波的画这件事情上,她比较需要的是赵经生,而不是这个难懂的江城,她只要说服江城帮忙翻译祖父的册子就行了,这应该不是太为难的要求。

坐在她面前,他闭上眼睛冥思着,等着她先开口,一点都不在意两人间的沉默就这麽天长地久地延续下去。

隐约间有股沉香,可能是从户外传来,也可能是藏在房子某个角落的木头所发出的香味,那气味发挥类似醇酒的效果,镇定她的神经,她清清喉咙後开口:「你说的对,我不是为了我父亲的展览来找你的。」

见他没有反应,她继续说:「你可能知道,我是回国来奔丧的,我祖母上个礼拜过世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

「在整理奶奶的房间时,我发现这个笔记本。」她从皮包里拿出祖父的红色笔记,放在桌上。「我猜是我祖父的笔记本。」

他将视线移到褪色的封面,没有伸手翻阅的意思。

「笔记是用日文写的。」

他勾起一边嘴角。「原来如此。」

「我希望你帮我翻译这本笔记。」

「这点工作,随便哪个翻译社都能做,何必大费周章找上我?」

这人的犀利真让人讨厌。

「事实上,我怀疑我祖父和赵波是好朋友,赵波…」她评估着该透露的线索,反正江城读过笔记後也会知道,她没什麽好隐瞒的,於是坦承道:「赵波似乎曾经送给我祖父一幅画。」

「你祖父叫什麽名字?」

「锺俊义,英俊的俊,正义的义。」

「不可能。赵波没送画给锺俊义。」他直接说。

「你怎麽能确定?」

「赵波留下一本手册,为每一个作品都留下详细纪录,他死了以後,赵家後代一直持续追踪,我虽然不敢说他是唯一一个,但绝对是很少数,在市场上流通的每幅画都有详细来历的艺术家。」

「我知道,赵医生也是这麽说的,但是,我找的可能是一幅简笔素描,随便画在一张纸或一块布上,随兴所至画的东西,毕卡索就留下很多这类的作品,咖啡馆里,餐巾纸上,反正就是类似的东西,难道赵波完全没有这种习惯吗?」

他看着她,眼里闪着光芒,嘴角有个歪歪的浅笑。「真有这种东西,你认为市场价值多少?」

这两天她试着连络香港两大拍卖行的专家们,一个渡假去了,另一个坚持要知道材质尺寸和主题才愿意给价格,她和东方艺术的圈子不熟,在巴黎累积的名气在这里一点也不管用,不过根据她自己的调查,假如是紫荆公园系列,即使是素描,市值都应该在二十万美金以上。

在她将思绪化为言语之前,他代替她回答:「没有列册的作品,没曝光过,只要能确定是真品,我知道有几个藏家会不计一切代价想取得。」

他看着她说:「那幅画将会是无价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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