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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夜很深了,李锺祺躺在我的床上已经睡着,但翻来覆去,可能也睡不太沉。而我坐在小桌前,今晚不听音乐,不开电视,只有小日光灯照耀着。把杂物移开,桌上摆着的是一幅就快完成的拼图,图案是雨中朦胧的东京铁塔,这是之前跟方糖一起在网路上合购的商品,但买回来後就被我丢在柜子上,从没打开来玩过。李锺祺有一次来这里,看到我把完全未拆封的拼图放在衣柜上,好奇地问了一下,我说没去过日本,没看过铁塔,但至少可以拼个拼图,假装过过瘾。他那时兴味盎然,说自己也没去过,一样感到新鲜。於是我们多了一个以後想一起去的地方。
找了好久,始终找不到可以送给李锺祺的礼物,既然这样,那不如就努力点把拼图完成,然後送给他吧?所以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我很认真专注地与它奋斗。本来今天也打算早点回来继续的,可是又放心不下李锺祺,两个人出去吃饭,回来後等他睡着,我才从沙发底下把拼图拿出来。
眼看着已经接近完成,我更是小心翼翼,深怕它被丸子给破坏,塞进沙发底下时,还会先用几本杂志压住。最开始的边框拼好後,跟着是铁塔的主体部分,等这个也拼好,剩下的就是细雨中被黄色大灯映照成一片蓝色的天空空景。很专注,一点都不想分神,一片片地拿过来试,等到最後只剩大约几十片时,眼见得已经拼不下去了,便将这些拼图碎块按照形状区分,再一一去填补剩下的空格。
趴在桌上,拼着拼着,我不时坐起身来,拉开距离,看看这幅由下往上仰拍,带点斜角的铁塔风景。那上面看到的风景会不会跟台湾的夜景一样呢?不晓得铁塔的高度,但应该会比我们饭店高一点吧?会有一起上铁塔的机会吗?应该会有吧?转头看看终於熟睡的李锺祺,他现在有做梦吗?会梦到些什麽?我们说好要一起去的地方很多,有东京铁塔,有垦丁的牧草草原,我还说要带他一起去看舞台剧,而他说会带我去他们高中时常去的冰店。唉,我叹口长气,也不知道这麽多地方,能不能一起去得成。
心里长久以来都存在着一股莫名的惶恐与不安,但究竟惶恐不安些什麽,自己却弄不清楚,而这样的感觉时而浮现,尤其是最近,我想那或许是因为这份爱开始得太突然,而陷在爱情中的人又缺乏认识的基础,所以才会这样吧?原本我寄望於时间的累积,能让这份不安慢慢淡去,但哪知道,现在却又发生了这麽一件大事。
映竹的这件事对大家都是个突如其来的遽变,或许她自己并没有想到太多,只是单纯地就婚姻与未来的方向去选择,可是对我跟李锺祺而言,无形中却也产生了一点变化。放下最後那几片拼图,我走到厨房去泡了一杯茶,心想,之後会变怎样呢?今天下午,饭店前台那边有电话打到我的分机,一接起来,赫然是高雄分馆的谢大姐热情招呼,她们一行二十几个人来做参访研习。把我叫过去聊了一下,也又问了一次,想不想到高雄去。这次她提议时的表情跟之前一样认真,我说当然好,但目前去不了,一来我喜欢行销企划的工作,二来我男朋友也在这里。谢大姐笑着称赞我的老实,也说如果我喜欢,特助一样可以兼任行销企划,但是男朋友这一点她就没办法了。她说:「你知道,这让人很为难,祝福也不是,诅咒也不是。所以你好自为之,反正在我找到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之前,这个位置随时都空着。」
嘿!又看看李锺祺沉睡的样子,我在心里跟他说:嘿!别睡了呀,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每一秒都在改变吗?如果不够小心,你可能随时就跟不上地球转动的速度罗!谁也不知道之後会变怎样,更不晓得自己在那样未知的转变中能否全身而退呢。你难道都不紧张、不担心吗?好吧,虽然跟不上也没关系,至少还有我会等你。但你得真的爱我才行哪,如果你的心里不让我住了,那我就要自己走了喔!很安静,我无声地说着,不过李锺祺只举起手来抓抓脸,然後一个翻身却又睡着,根本听不见这些我用眼神说出来的语言。
这男人是一九七六年生的,不知怎地,我觉得这四个数字的组合就是很好听。那是个什麽都没有的年代,但是却有他,而他从那个什麽都没有的年代里一路成长过来,现在有我。想想还挺甜蜜的,虽然,在这麽速食而让人毫无安全感的都会里,其实爱情脆弱得不堪一击,让人害怕不已。
高雄分馆的研习内容很繁重,讲师们的课程一堂接一堂,也有我们饭店的资深主管要去分享经验,乾妈跟谢大姐原来认识,两个人聊了很久,还约好过两天等研习全部结束,要大家一起出去吃吃喝喝。
「到时候我再顺便跟你谈谈挖角的事。」毫不避忌,当着乾妈的面,谢大姐直指着我说。
「那有什麽问题,你挖得走就试试看罗。」乾妈也丝毫不逊色地回嘴:「不过你先别急着挖,先抓吧。」
「抓什麽?」我听不太懂,在一旁问。
「等喝酒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乾妈狂妄地笑着说:「让她先抓一整晚兔子再说。」
我跟着她们一起笑,但整个人却头昏眼花,在会议室里播放投影片时还接连出错。昨天晚上很努力地把拼图全部完成,再抬头,外面居然已经蒙蒙地亮了,这一晚没睡的代价,就是今天精神非常不济。
熬到下班,趁着李锺祺还在忙,我传个简讯告诉他要先走,赶回家去,把拼图先送去裱框。裱框店的老板本来说这需要一点时间,但我大方地拿出春节做企划时,北投温泉业者送的一整本泡汤优待券,他当下立刻改口,说一个工作天就能完成。而且我跟他还打了商量,抄写好地址,我说:「麻烦你帮我包好,然後找货运寄送过去,但是想办法跟货运行沟通一下,上面不要有任何寄件人的地址或姓名,因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神秘礼物。」连着抄写地址的便条纸,还有另一叠我们饭店所属西餐厅的餐券,这则是阿宛姊送给我的。
「一定给你办到好!」那个老板於是拍胸说。
不管内心里存在着什麽样的不安全感,只要抱持着信心,努力地往前走,总有一天,所有的一切努力,迟早都会换来成果的,我如此深信着。当又一天过去,研习会结束时,一群人果然嘻嘻哈哈,全然忘记了白天他们在会议室里有多麽昏昏欲睡,一个个精神了起来,开始准备要大吃大喝。我看看时间,这当下货运应该已经把东西送过去了吧?李锺祺的宿舍楼下有警卫可以代收,他只要一回家,就会发现这个神秘礼物,那当下肯定一头雾水,跟着再一拆开,便可看到这个瑰丽浪漫的铁塔风景,同时也就会唤醒记忆,想起他曾在我房间看到拼图的事。他会开心点吗?应该会吧?我心想。这拼图不只是个礼物而已,我还想让他知道,关於那些两个人一起说好的心愿,我们都会慢慢逐步去实现。
依照往例,这类的聚会都办在饭店的宴会厅,阿宛姊特地给大家保留了包厢,一大票人热热闹闹地喝起酒来,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乾妈跟谢大姐都豁出去了,居然挽起袖子开始划拳,她们今晚的赌注非常有趣:谁能撑着走出去,我就当谁的属下。
在众人的起哄下,两位高级主管完全失去形象,叫嚷声此起彼落,眼看着乾妈渐渐不支,一连喝了好几杯红酒,整个人摇摇晃晃,就快宣告投降,结果包厢的门开处,赫然是爷爷走了进来,他一听说这边有聚会,主客又是他也认识的谢大姐,当下急忙下场助阵,又接连几拳,果然扳回颓势,让谢大姐也连饮数杯,引起众人又一阵鼓噪。
「有这麽不想我走吗?」我笑着问爷爷。
「当然,你要是走了,那我就完了。」他在几番来往中也偶有输拳,一样喝得满脸通红,对我说:「知不知道你那个天兵男朋友今天又干了什麽蠢事?我叫他把电脑里面,客房部的预算调查表叫出来,印一份给我,准备拿去跟财务长开会要用。他居然有听没有懂,根本不知道脑袋在想什麽,动作还非常顺手,把档案丢进了资源回收桶,然後就按了清理。我吓了一大跳,但根本来不及阻止,等我叫他的时候,这小子才回过神来,可是一切都完了。」
「怎麽会这样?」我大吃一惊,忙问这是为什麽。
「你不知道为什麽,我不知道为什麽,我看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叹口气,爷爷问我是不是跟他吵架了,最近几天他常这样魂不守舍的。
皱着眉头,本来欢愉的气氛忽然全都没了,我藉故起身,走到包厢外,先打电话去客房部找薛经理。电话接通,我先说了抱歉,请他代为查询一下,确定这个档案在他那边还有备份後,我松了口气,道过谢,说明天再过去拿。跟着又打给李锺祺,他真的有点怪怪的,本来以为只是因为映竹的事,让他觉得难过或担心而已,在得知映竹无事後也就好了,但看来情形似乎已经有点严重,不去关心一下不行。拨过去,响没几声,李锺祺接了起来。他说刚到家,而且在管理室收到一个包裹。
「包裹?什麽包裹?」我明知故问,语气装得很镇定,但其实已经开始偷笑。先玩完这个把戏,我再慢慢问他工作的事还不迟。
「不知道呀,一大片,但不太重,可能是海报之类的,上面也没有寄件人的姓名或地址,根本不知道是谁寄的。」他说刚进门,还没时间拆来看,我就已经打电话来。说着,他问我晚上宴会好玩吗?
「还好,看长辈们斗酒挺有趣的。」不想把话题转开,我又问他拆封了没。
「等等,正在拆嘛,这包得很紧呢。」大概是把电话夹在肩膀上吧,声音有点不清楚。几下隐约的纸张撕扯声後,传来李锺祺大呼的声音。
「怎麽样?里面是什麽?」我兴奋地急着问。
「东京铁塔的拼图!」他大叫,语气里充满了喜悦,连我这边也感受得到,急忙问他,为什麽会有这个礼物,知不知道是谁送的,李锺祺想了想,嗯哼几下,本来我期望他会立刻想起,然後高兴不已的,但没想到他却迸出了一个让我心都冷了的回答,说:「我猜一定是映竹,因为上次她拿凤梨酥给我吃的时候,还在说她想请长假,想去日本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