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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觉得手中的剑沉重到不行。她不得不放下原本指向白易处心口的冰凝,穿窗飞出,她脚步迅捷,头也不回的疾奔在南鲲城夜晚的大街上。
「失手了是吗?」
在黑暗中唤住她的是司徒豪,她俏立在屋檐上,凤目微敛,在冷夜里散发一股说不出的冶艳。
「人人说你司徒无娉从不失手,我看不然。上次在狼猱山杀李二、张三时,还是补了一剑才取下张三性命。今日对付一个默默无闻的白易处,更是三番两次错了手,简直叫人瞧不下去。」
「我不会再失手。」
有如能冻结住月光一般,她冰冷的声音是坚定如恒的意志。
「失去了一次机会,还能成事吗?有洛、薛两人挡在他前头,就算你手里的剑不迟疑,想要一次解决他们三人,单凭你一个人行吗?」
「别指使我,豪。这桩任务是我的。」
「动手的人是你不错,但真正负责主持这桩任务的却是我,你一切需得听我安排。我策划、你执行,这正是关於这次任务,主子亲自下给你我的指示不是?」
司徒无娉冷言说:「我会杀他,功还是你的。」
「好啊,司徒无娉要亲力亲为,我司徒豪不会不识相,抢着要争头。不过你需得知道,杀不了白易处,别说我们会在夜紫山失去容身之处,天下之大,主子也会让我们死都没地方埋!」
「我不会失败。」她又一次道。
「只希望你说到做到。」司徒豪意有所指。稍一停顿她玩起自己的头发,银白色的指甲在夜色里闪闪发亮。「白易处和你,你们认识不是?你真能下得了手?」
「我和他没关系。」
「是吗?看起来不像这样。」
「这重要吗?」
司徒无娉面无表情。她与司徒豪向来不睦,司徒豪对於她「司徒氏第一杀手」的位子一直想取而代之,但两人之间的隔阂并不仅只於此,上述不过是方便别人的说法,两人的不对盘,有更多因素。
「呵,确实不重要,我们是杀手,不管是谁皆是可杀之人。」司徒豪扬起她美丽独特的长眼凤目,语气中饱含酸味。「可我还是担心呢,万一出错了怎麽办?你司徒无娉是我司徒氏最强的杀手,如果连你都失手,传将出去司徒氏在江湖上还有脸吗?」
「夜深了。」
她突然一句,司徒豪不明所以。
「什麽?」
「天亮之前,我会解决白易处。」
不愿与司徒豪再说什麽,司徒无娉转身就走。看着她不理会自己的倔傲背影,豪更加恼火,放声道:
「我真的很讨厌你!和衍一样,总是一副以为自己最了不起的样子!我要回去了!照你说的,你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事!也别玩太久,让主人等急了心,他心情一不好,你知道遭殃的是谁!哼!」
司徒豪也转身要走。
「豪。」这时,司徒无娉叫住她。「回去以後别为难衍。」
司徒豪冷笑两声,却不回头。
「办不到。」
□
一道飞箭传书。
「『子时,南鲲湖畔司徒』。」
白易处在洛常、薛幸面前展信。
「是决战书,真快!」薛幸惊道。
三人此时还在醉花荫,龙邈云的厢房里没了百花王,只有三个大男人无聊至极的相对瞪眼,盼不回美人归,倒等到了一纸杀气腾腾的挑战函。
「她大概是急着在天亮之前解决你。」洛常支抵下颚。「司徒无娉……人美功夫强,可惜是魔道中人。」
「说这话可不像你了。」薛幸奇道:「江湖上杀来杀去本就免不了,怎麽能说什麽魔不魔的。」
「若说司徒氏专门对付的是生死由命的江湖人也就罢了,但他们不论黑白道,不分儒生武将、贵族平民,只要有人肯出钱,他们杀谁都不手软,这就是杀手。」
「他杀他家的,与我何干来着。」薛幸哼了口气。他出身绿林,也曾投过兵作过小卒,屍横遍野的场面司空见惯,早知生死不过是人世常景。洛常原是名门少侠,对轻贱生命的事难免反感。两人性格上的殊异,在互相了解对方的缘由下,并未造成他们情感上的分裂。
白易处默不说话,只把短书收入怀中,这样寡言不同寻往的他,引起洛常、薛幸疑然。
「怎麽了,老白?」
「这司徒氏的第一杀手可吓着我们家老白啦?」
白易处微微一笑。
「确实是吓着了。」
「想不到倾城名妓竟是绝世杀手?」洛常挑起剑眉,忖度友人话中含意。
「……不算错。」白易处似乎另有心事。
「这司徒无娉的功夫真的不赖,难怪人们一听到司徒氏三个字,个个打哆嗦,正是因为有个剑法无敌的司徒无娉为司徒氏作招牌。」薛幸倒是认同地直点头。
「多夸奖敌人,对方也不见得会因此多饶一手。距子时不到几柱香,我们也该要出发了。」
「不,你们不用来。」
白易处用话制下他们,意思是他要单独赴约。
「如果你是要独会佳人,我们当然不会傻傻的跟去,可是你眼下要去见的是要取你性命的杀手啊!那样也就罢了,刚才她的身手大家都瞧见了,武林之中要找到能胜过她剑技的恐怕没几个,你冒然前去,根本是送死!」
薛幸的劝说全然无效,白易处的心意坚决不移。
「我要单独去会她。」
□
白易处来到约定之地,这里是深夜的南鲲湖。
离南鲲城约莫十数里,与不远端灯火辉煌的闹城迥然不同,湿雾萦绕、诡秘幽深的湖区,俨然是另一个世界。南鲲湖周围未经开化,原林密布、草木葱郁,一眼望不尽的绿,而南鲲湖就像是上天失落的一粒明珠,落在这群绿之间。湖面极阔极广,清波粼粼,传说湖底深处栖有千古神鱼,通古知今、神力不凡,有求者,必应,来犯者,必罚,也遂使得无人敢犯这传说秘境,在车马骈溢的南鲲城不远处,留下这未化之境。
溟海振荡,浩渺生烟,夜中子时的南鲲湖,更添其藐不可测的神秘感。
「我来了,喜儿。」
人随声至,一道白色身影出现,他右手持扇,左手捻着一纸字箴。那是她给他的飞箭传书。
——子时,南鲲湖畔司徒。
一封决战书。斯时、斯地、斯人。
司徒无娉已在此久候多时。
「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个人。」
她冷淡的语气,直要把湖水冻结。换下了绣衣朱履,她便衫在身,素雅简单的打扮,丝毫未减她的绝代风华,凌水俏立的她彷如月下仙子。
「对你我不会轻敌,若你仍不显出真正实力,这里就是你葬生之处。」
不愿与他多说,下一瞬,冰凝已出鞘。
面对冰凝来势凌厉,白易处不退不避,以扇相应。
这一扇竟然挡住了这一剑!
削金削铁的绝世好剑,竟砍压不下一把纸竹扇子。持扇的人微微一笑,妙劲一推,剑往持剑的人倒了回去。见这一招失效,无娉收剑回来,重新整势待发。
司徒无娉蹙起秀眉。原来他在醉花荫真的是在耍着她玩,那时他所表现出来的根本不及他实力三分。
「想骂就骂,暗恼在心可是会伤身体的。」好似明白她心中所想,白易处笑笑地说。「闪躲工夫我是一流中的一流,何况伤你我於心不舍。」
此刻竟犹谈笑风生!无娉不禁嗔道:「休多说话!」
她两步上树,连身带剑一个俐落翻转,攻其不备。白易处脱扇出手,扇子空中旋舞,逼进对方罩门。
她横剑挡住,人却被撞飞出去,倒行往湖水冲去。她化冲力为柔劲,辅以自身轻功,就这样灵巧地凌水滑掠腾起。
「好!」
白易处喝了声采。
身子平平飞渡,她已滑到湖中心,荡出一圈又一圈的银色涟漪。她脚尖旋转,激起湖面波水,水滴高溅,化作飞器朝白易处而去。
白易处将打开了的摺扇把水面一比,掀起波涛,波涛自岸边往湖中央涌去,攫起的波浪吞下飞疾而来的无数水滴。波浪尚不到湖心,已经消无,湖水又归平静。
白易处足下一点,也凌水而来,倏地已到她身畔。
她一剑下来,又着了空。扇褶一夹,又化解了这个危机。没想到她以此为支点,整个人倒飞而起,笔直上冲,再落下时,又是一记取命绝招。
青锋当头而来,他不闪不避,两手横掐扇柄,硬是吃住她的猛烈力道。这时间,两人身周同时一虚,快速地往湖面下沉去。
湖水又沁又寒,湖里又深又广,若非晓月当空,怕水下将是一片漆黑。两人此时还能看见彼此,双方都难免有些怨怼对方的表情。
两人缓缓在水中移动,观察动方动作。
无娉自知水性不佳,水里决战必不利她,她手脚舞动,准备上移。瞥见白易处正向她游近,她心中警戒,竟在这时候冰凝脱手而出。她慌急地游向往水底坠去的冰凝,待把冰凝握回手中,白易处已逼近她身侧,他张手一抓,抓住她的手,不待她反应过来,白易处已拉起她,两人破水腾空而起。
一出水面,无娉立即回剑向他,白易处不得不放开她的手,挟扇挡招,二力对冲,两人登时以反方向对弹而出。
司徒无娉一个转身,人已落在湖畔,倒是白易处却往湖中央飞去。他三步点水,改变去势,再度向无娉逼来。剑、扇又是一交。似抵不过她的剑力,他的摺扇掷空高飞而出。
她一得势,一剑又要压向白易处。
白易处闪身避去,让剑势扑空。趁这隙间,他又展自身内功引起身周湖水。不定形的湖水在他力量凝结成丸,朝无娉打去,就又在她面前,散作无数珠滴,蒸消化无。
对他几番让手,无娉愕视沉沉。
「我们别再打了,喜儿。」他似叹似笑。「万一伤了彼此谁都不忍。」
「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个人。」
她再度断然否认。
白易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然後竟然笑了出来。
「你仍和以前一样,不擅长说谎呢!」他笑说道:「你可知道?从小到大,你在说谎时,右边的眉尾会微微的上提,这个坏习惯你可不知道吧?」
她立即下意识将手举高想碰触自己的眉端。见她这麽作,白易处笑开来。
「你果然是小喜儿!」
「你骗我!」
她连忙放下手,一脸错愕。
从白易处笑得灿烂的表情中,她知道她的身份已经完全曝光,再也隐藏不住。
「……你真的是兜哥哥?」
无娉话中隐含激动之情。
她不是不想认兜哥哥,只是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她日夜盼望能够再见一面的幼时友伴吗?她的怀疑是理所当然,她身处的并非是一个安全无害的世界。他自称兜,事实上却可能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她只有从一开始就否认到底。
「是,我是。」
他望着她,不敢移神,深怕目光一移,她便会从此消失无踪。
他明了她的疑虑,但他渴望与她相认,不愿有迟。天知道,他找当年的小喜儿多久了!
「我确确实实是昔日那个为人奴僮的兜、莳花种树的兜,是那个因你而免於饥馑的兜,因你而读书认字的兜。」他笑里夹带酸苦。「没想到十年离别後,竟然是以最俗不可耐的模样与你重逢。」
「我也是啊!」
她幽幽地说了,不再抗拒与白易处相认。
「喜儿,这些年来你到底发生了什麽事?」白易处正色问道。
沉默许久之後,她才轻吐道:
「叫我无娉吧!这是我娘临死前给我的最後一份礼物。」
两人凝望月光下的湖水,互相倾诉分别後这些年来各自的际遇。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最後一次见面的那一天?」
他记得,那是对他意义重大的一天,从此之後,他的生命发生重大转折。
对她而言亦然。
「那一天我爹死了,和我娘一样,被人给杀死。从那一天起,世上就只剩我孤单一人,我爹死去後,再也没有人能保护得了我,我知道很快地,我就会和我爹娘一样,往冥府相聚。可,活下去,是他们临死前的千叮万嘱,我不敢有负,另一方面是为了替我爹我娘报仇,只想有一天能亲自手诛仇敌。於是我跟司徒氏交换了条件,司徒氏提供我藏身之处,让我苟且偷生,而我则成了司徒氏的杀手,若非如此,今夜醉花荫里烹茶卖笑的龙邈云,就是另一个我。」
她语中恨意稠重。
「寻找,是我这些年来唯一的信念,也是唯一的倚赖。我寻找,找我爹娘被杀的真相和杀他们的人,许多时候,想过找你,也找过,更多时候,是放下这漫无止境的寻找,去为司徒氏杀人。」
「可是,你想过吗?」
白易处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你为司徒氏作事的同时,那些被你所杀的人呢?」
似乎早知道他会这麽问,她已有答案。
霎时之间,她衣衫尽褪。
白易处来不及回避,目光落在她月光下白裸裸的女体上。她赤体无一处完好,自肩胛到胸口、手臂,从腰腹到大腿、小腿,全是伤疤。那大大小小、新旧搀杂的伤口疤痕,有刀伤、剑伤,拳伤、暗伤,原本比如玉雕的美丽胴体,竟遍体鳞伤,难以复原。
白易处惊骇得说不出话来,他想不到她竟然受过如此的严重折磨。
「是谁?」
他第一次感到一股无法压抑的愤怒在他心中狂炙。他绝不原谅那个伤害她的家伙!
她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把落在脚边的衣衫拾起,想要马上穿回。他这才想起自己的不宜之处,连忙撇头转身。
「不是谁。这些伤,有的新,有的很久了。有些是在刚入司徒氏,接受杀手训练时所受的伤,其他伤,是出任务时在过程中造成的,只是後来,再也没有人能伤得了司徒无娉。而剩下的伤、最多的伤,是来自复仇者。」
这时候,她已把衣服穿妥,白易处也转回身,她继续说道:
「被杀掉的人,都会有想为他们报仇的人。我接受任何人的挑战,每一个来寻仇的人,我都会故意让他们胜我一招,让他们在我身上留下轻重不一的一道伤。虽然他们终究杀死不了我,却至少可以在我身上留下代表仇恨的铭记。」
带着这些难以消去的记号,她会永远记得自己铸下的错、犯下的罪。
「血海浮沉,终往冥途。」
白易处深叹口气。他知道她本是良善之人,那不是她该走的路
「不要让司徒氏控制你,不要再为司徒氏杀人了,离开那里吧!我会帮你,帮你一起斩断司徒氏加在你身上的束具。」他情真意切,不禁紧握了手,竭力想说服她。「脱离黑暗,到光明底下来吧!从今以後,我会竭尽所有,顾你周全。」
「兜哥哥,你的这份心,我很感激,但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善良纯真、幼弱无依的小女孩了,现在的我一点也不值得你苦心顾惜。」
「不对,我……」他突然语塞,不知该说什麽。
「我生本是自由人,我若执意要走,司徒氏哪能留得下我?」
「那又是因何缘故?」
「为了找出杀了我母亲、杀了我父亲的人。我至今仍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我不停找寻,却毫无头绪。要找出一个人,没有比杀手集团更厉害的组织,黑白两道中没有比司徒氏更灵通的消息管道。只要我继续为司徒氏做事,总有一天,他们会让我知道事情真相。」无娉坚定地说:「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替他们报仇!」
白易处呆住了。以杀害她父母的情报作为她为组织卖命的报偿,比任何枷锁、威吓都更能使她动弹不得。有这种比拘禁身体自由的方式更有效的手段吗?
白易处只有心痛不忍,忽然,他悠悠开口:
「你还记得我们相遇的那座宅子?」
「记得。」
无娉点了头。事实上她也十分讶奇於他的改变,当时的少年兜是如何成为今日的白易处?
「那座宅园的主人是京城的显要,是一个不甘只守着一个女人的男人。」
白易处微微一笑,开始将一切娓娓道来:
「他在正房之外,迎进美妾,坐拥双妻,可是他的妻子善妒,她强烈而高傲的自尊,无法容忍她必须和其他女人共有一个丈夫。男人纳妾之夜,妻子藉口离京,去了远方的别庄长住。所有人都以为妻子只是妒性难忍,才避遁而去。事实上,妻子那时候已怀有身孕,在不被任何人发觉的情况下,她躲在远离京城的别庄,偷偷生下丈夫的孩子。产下孩子後,妻子若无其事的回到京城,与丈夫重修旧好。为了报复,她不让丈夫知道他正房长子的存在,她把孩子留在别庄,让庄里的人将那个男孩当作弃子养大。日子平静的过去,男人的小妾不久也为他产下儿子,他对这第一个孩子宠溺过人,却不知道他真正的长子,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被视作仆隶看待,终生奴役受苦,不知父母,浑噩一生,这就是妻子对她的男人所做出的报复。一直到男孩十三岁那年,他的存在才被他的父亲知晓。」
他的表情平静的像只是在诉说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无娉没说话,她知道故事里的男孩就是他。
世上没有永远锁得住的秘密,当他的父亲惊知他竟有个嫡长子,身份不明地在他产业的某处宅邸深处每天过着不知温饱的灰暗日子时,除了悔恨,更是心痛不忍。他千里穿渡,赶赴别宅,才总算寻回这个丢了十三年的大儿子。
丢?如果妻子把孩子丢在外头,那是一种报复,可是她竟将孩子留在他轻易可及的地方,任孩子吃尽苦头,那是怎生的残忍,一个孩子的母亲竟然做到这种地步,对於妻子,他既恨又怜,终究未能狠心弃下她,继续表面上的相敬如宾。
「你可记得那个总是欺负我的老许?他的下场可惨了。」
他轻轻地笑出声。
「其实我并不恨他,他只是个可怜人,需要一个更可怜的人让他明白自己并不是那麽的悲哀。」
当时,他全力为老许求情,才让老许在严厉的杖法下留下一命。老许没有错,那个因妒犯下傻事的妻子也没有错,他自己本身更没有错,若是归咎於恶运能使人稍稍释怀的话,那也无妨。
对白易处而言,身份是贵是贱,是富是贫,哪里重要了,他本是如植作一般自在呼息的人,风雨激打,他仍能处之泰然。被母亲丢下,视作报复的工具,打从一出生就不被期待,命运对他,是风,随风吹而摇摆,并不会因此离根枯槁,只会更强韧胜昨,明白命运之岚的无定向。
她犹清楚记得,他讨她教他识字,最积极想知道的就是代表母亲的「娘」字了,他自小对亲情的那份渴慕,表露无遗。却没想到,他的真正生母居然是有意抛弃他、对他的存在是怀抱恨意的,对他来说,是多麽残酷的一件事!无娉有些恍神了,为什麽他还是能这样笑着?彷佛天地间没有任何能使他愁苦的事。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远处。
「後来,我就被带回他们口中我真正的家,那里住着男人和他的两个女人,以及另一个儿子。当然,我在那个地方并不受欢迎。二夫人讨厌我,因为我会把原本属於她儿子的东西给夺走,所有人都这麽认为,她当然也不例外。大夫人更憎恶我,根本不愿意见到我,因为看见我就等於是面对自己最丑陋的一面,不断地提醒着她自己所做过的事,她宁可我从来不曾存在过。」
「大夫人?二夫人?」
「我一直是这麽喊他们的,大夫人、二夫人、老爷、少爷,即使处在同一屋檐下,他们和我之间始终存在一堵无形的墙,难以亲近。他们是我的『家人』,不是『亲人』。」
这要怎麽要求他呢?一直以来,他自视为命贱的下人,突然一日地位身份猛地擢升,才十来岁的他一下子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那个收养他的男人、他的两个女人、他们的一个儿子,是比陌生人还陌生。他喊不出口的,一直喊不出口,潇洒如他,依然有难以摆脱的心魔障碍。
「和成天跟着他父亲练武的二少爷不同,我镇日跟府里其他仆人搭在一起,就算我故意避开,那个二少爷还是总爱寻我的麻烦,想尽办法整治我,日子比以前还难过呢。在他们眼中,我一无是处,可是他们绝不容许这个名义上、血统上都是那个家的嫡长子如此没用,他们要我学文习武,我虽并不讨厌,但从那时起我便明白,这并非是我自幼所冀盼的生活、所向往的自由。」
未及弱冠,他就离家出走,罕少回去了。偶会回去的理由是,他们对他毕竟是有恩情的,他毕竟是感恩的,如此而已。在他与他们之间,那横据多年的情感冰河不可能轻易化融。
「一直以来,你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亲人』,我唯一的至亲,那便是你。你可知道?在被寻回家之前,每一天伴随着我过来的,是被人瞧不起、被人愚弄使役。每一天都跟前一天一样,就算一直反覆告诉自己『不打紧的』、『没什麽关系』,但那其实真的很痛,我却以为那是理所当然。只有园子里欣欣向荣、日日成长变化的花草树木们能让我知道,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我等日升日落,等春去秋来,见树木枯荣,看花开花落,才终於遇上最特别的一天,那一天,你化作一道光,照入我黑暗的生命。」
他望着她笑,温柔一如从前。她泪眼婆娑,欲说些什麽,却又怕某种东西因此崩溃,而不敢言语。他伸出手想触碰此时的她,在手要碰上她脸颊时又停了下来,他放下手。
「听我说这些,是不是很枯燥?」
「怎麽会呢?」
无娉轻摇螓首。
望看彼此,两人的眼眶一样酸红。十几年分隔之後再度重逢的喜悦与激情,以及得知对方经历的痛苦与不堪,满腔的欲泣情绪几乎就要宣泄爆开。然而,亦无人比他们更懂去压敛自己的情感,两人相望泫然,泪却未下。
「你真的是喜儿呢!一样的体贴温柔,为人着想,如温煦的春风,一点也未改变。」
「我早已变了……」
她再度摇头。
「而你也有些改变了。」
「不再是当年那个调皮好玩的少年了?」
白易处笑道,然後眷依地望向他幼时心爱的小女孩,望向那个梦里思见千回,终於在现实中找到的她。
「因为很多年过去了,我失去你很多年了。你可知,这些年来我天南地北四处在找你。」
无娉觉得苦涩。他当然是找不到她的,她藏身司徒氏就是希望不被任何人找到。她想避开的是敌,却未想到,世上尚有个真心待她的人千山万水的在找寻她。
「……五年前我曾回去最初相遇的山镇找过你。」
看着他,她讶然出口:「五年前,银杏纷飞的时候,我也去了。」
然後是谁的声音像叹息般幽幽然:
「我们一定在某处错身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