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日,一晃而过。转眼间,焚香在家休养的日子,居然也有一月有余。在这一个月里,为了能够完全躲避陆家人的再三邀请,她果真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教条。让外人完全相信她是重病抱恙,而且病得很不是时候,偏偏就是在宗会各派人物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因为这一个月以来,焚香的安静与以往的表现相比,大相径庭。几乎谁都信了她这本来当作藉口的掩饰,就连焚香自己有时都会禁不住疑惑,是否自己真是病了,消沉了许多。
「吃!」
愣神间,棋盘之上好好的一块地却成了空。焚香一皱眉,嘴轻轻一扁,将手里的白子扔到一边道。
「也罢,不玩了。弟弟你又赢了我。」
正耀听着焚香投降的说辞,竟然十万个不依。
「不行不行。这棋才下了一半,怎麽说玩儿就不玩儿了?来,来,咱们继续便是。」
焚香不以为意,索性将盘上错落有致的黑白整个用袖子一扫打乱了章法,正耀见状,大惊失色,连忙弯腰去捡起那些落在地上欢快弹跳的棋子。一旁的小丫鬟见姑爷家的小少爷如是,也赶紧跟着一起帮忙。倒是始作俑者陆焚香却不以为意地拿起一旁的水果,心不在焉地吃了起来。
「嫂嫂,您这般行径。俨然不是君子所为。」
像是置气一般,正耀将满怀的黑白子又都一股脑洒在了棋盘上。其余的,便任由跟来的丫鬟来收拾。
谁知焚香不但不气,反倒是笑得开心。
「弟弟这话可真是说对了。看我这人,一眼就瞧出来应不是君子。孔儒妙言,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她这麽说,分明是在笑话正耀把她当作男子看。其他的丫鬟虽然听懂了,却并不敢笑出来。只是偶尔爆出些许窃笑声。
正耀一愣,随後脸变得通红。焚香的声音本生就带着些江南女子特有的柔软,现下像在唱戏一般开着玩笑,语调里的揶揄竟然生出了一丝妩媚的味道。见这三弟已经困窘得说不出话来了,手足无措的模样像极了那个害她生病的呆书生。
焚香忽然便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将胸中积闷挥散。
「嫂嫂,这些日子您都在家里,就不闷麽?」
正耀听到她的叹气声,抬眼却瞧见焚香用着一种与她年轻的外表极不相称的神情望着陆家庄的一草一木,那一瞬间,正耀真正觉得,这个二嫂的心果然是深如沧海,如何都是看不真切的。
「闷?身体抱恙,不好好在府里歇着,出去有什麽好呢?」
焚香摇了摇头,慢慢地便将头靠在了自己的臂弯里。正耀看着她一系列不自知的动作,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便也默不作声地将那些黑白子重新摆到棋盘上,就像是在做着游戏一样。
「正耀,你二哥……是个什麽样的人呢?」
焚香打破沉默的方式,往往都是出其不意的。正耀的手一抖,眼神里的复杂一瞬而过。当他再继续平稳地摆着棋子的时候,声音也并没有什麽异常存在。
「二哥?二哥是个好人。」
短短的一句评价,惹来了焚香的一抹微笑。她却不语,让正耀疑惑了。
「嫂嫂如何笑话我?」
「不是笑话你,是在好奇。」
焚香说着,突然站起身来,遥望着更远的风景。只是这门庭深深,一道围墙足够遮挡一个世界。
「正耀。你对商贾,又了解多少呢?」
这句问话,像极了感叹。正耀并没有抬头,只是摆摆手让旁边的丫鬟都退下了。亭子里,突然间就只剩下了他和她。不知道为什麽,正耀打心底里不希望自己的二嫂会因为言语不慎遭到邹家人的排挤。他正在用他与生俱来对政治的敏感度保护着这个年轻的嫂嫂。其次的话,大概是为了自己也能够又一次畅所欲言的机会吧。在邹家长大的孩子,吞进肚子里的话总比说出来的话多太多。哪些是真心话,哪些是奉承话,两者混淆太久,竟然也已经有些分不清楚了。
「既然是邹家人,多少也会懂一些吧。「
正耀淡淡一笑,继续摆着他的阵形。焚香没有去瞧,想着大概是在摆着什麽棋谱。只是继续问着难得愿意开口畅谈的正耀。
「那你说,商贾之中,可会有好人?」
这是焚香的疑惑,深深埋在她心中已有多年。她歪着头,像是在倾听,却更像是在渴求一个答案。无论这答案对错,只要能够填补她心中的疑问空缺便好。
可是在正耀耳里,对於邹家人来说,这句问话便是大逆不道。正耀苦笑了一下,心想还好是把闲杂人等摒除在外了。不然他心里的答案又如何能够说明。
「……那要看,怎麽去定义好人。像二哥,他会对对手心软,即便是偶尔,那也已经算是个好人了。嫂嫂也明白,商场战场本无区别,对他人的仁慈往往便是让自己无处脱逃。二哥明知道如此,还会那般待他觉得应该怜悯的对手,这不是好人,又是什麽呢?」
正耀的这段话说得很慢,徐徐道来的语气让焚香一阵迷惑,只是觉得似曾相识。明知道不是一个人,她却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一眼之下,满脸的惊奇。
「这是?」
焚香呆呆地看着棋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原来你是在摆刚才我们的那一盘残局。」
「二嫂好眼力。要不要继续呢?」
正耀微微笑着,一手请焚香在对面坐下。焚香一笑,忽然有些释然了。
只是她刚拿出白子来,小袖却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娘子……出事了,出事了……」
气喘吁吁地小袖,只是不断重复着这几句。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焚香心里一紧,无数个猜想突然就蹦出了脑子。只是现在也不是让正耀走开的时候,这个小袖,怎麽就这麽不看场合来呢?忽然她又觉着,或许不是什麽要紧的事情,至少在她看来,不是什麽要紧的事。
「……大族长专门派了主房的大管事过来请娘子您过去一趟。现下就在大厅里候着呢。」
焚香眉一皱,她恨极了陆家主房多年以来咄咄逼人的态势。
「不是说了,有病在身,不去的麽?」
她将棋子下在了一个绝妙的位置,惹得正耀专心致志地想着棋路,那神情像是整个都沉浸了进去,自然不会去在意小袖说的话。
「不是,不是。这一次,您看来非去不成了……因为……因为……」
小袖说着,瞟了一眼正耀。见他还在想棋路,又看了看焚香。焚香低头沉吟了一阵,忽然道。
「有什麽就说,三弟又不是外人。」
正耀一愣,怎麽都没想到焚香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猛地一抬头,却见到焚香对之浅浅一笑。
「是。听主房大管事说,主房主母陆张氏,前两天晚上出去了就没有回来。今日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自杀了……」
「自杀??」
焚香一愣,满脸的讶异。正耀则是眉头紧皱,不知道是在想什麽。
好好的一盘博弈,初具规模,却又不得不停滞下来。焚香无奈一叹,将白子又丢回了棋盒。
「既然如此,咱们便快去吧。三弟,失陪了。」
「二嫂慢走。」
正耀站起身来,恭送完焚香之後。却又一人静静坐下,将白子添置在了焚香本来想要下到的位置上,一人又默默想着自己的对策起来。
……
正当焚香急急随着主房大管事赶往宗堂的时候,一个看似机灵沉稳的小丫鬟却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默默禀报着陆张氏的事情。直到说完了,都没第二人的声音出现,过了许久。从那内房里挑开帘子走出来一个老妇人,冷着脸道。
「行了,下去吧。以後有事,便像这般禀告既可。若不是大事,就自个拿主意吧。」
「是。」
小丫鬟冷漠地回应了一声,古旧的房门一开一合,沙哑的声音更是衬出这房里的诡异。
「夫人。您猜想得果然没错,她真是这麽做了。」
老妇回到了内房,似乎是像在和谁说话。只是那人还没有回答,响起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仿佛是要将嗓子给彻底毁掉一般。待到这声音平稳了,说出的话却出奇地好听。
「所以说……最毒应是妇人心……天下最不能信的,就是女人……」
可笑的是,说这话的人,分明也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