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拉!小拉!小――拉――」一大清早,严家大宅便传出一声声愈来愈没耐性、音调愈提愈高的急切呼喊。
而这阵叫喊声出自一个面色略显苍白的少年之口。
他在自家宽敞的宅院里东寻西找了好一阵子,喊了老半天,但他那只名叫「小拉」的拉不拉多犬却依然不见狗影。
不过,少年的叫唤声倒是成功地唤醒了屋子里另一个浅眠中的男人。
「梓棋,你一大早就在大吼大叫,是怎麽回事?」严文勳简单梳洗过後,从二楼主卧房走下楼来,一到客厅就看见侄子严梓棋满脸焦虑地来回踱步。
睡眠被迫中断,使严文勳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疲惫。但,即使如此,也丝毫掩盖不了他那俊逸清朗的面容。
他向来睡得很浅,只要家中有稍微大一点的动静,便很容易醒过来。更何况是侄子只差没有敲锣打鼓的迭声呼唤。
「叔,小拉不见了!我一早起来就找不到牠。」严梓棋盯着手中那袋狗骨头饼乾,表情有些怔然。
亏他昨天还特地上网订购牠最爱的狗食牌子呢!这只笨狗,要跷家也得等捞到一些好处再跷吧!
「牠自己跑出去玩也不是第一次了,没必要那麽紧张吧。我也已经说过你好几次了,别老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偶尔也出门走走,带小拉到处散散步也好,你就是不听我的。」严文勳一边念他,一边走进厨房里,张罗两人的早餐。
小拉是他已过世的大哥、大嫂留给梓棋的拉不拉多犬,牠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搞一回失踪,但总是有本事找得到回家的路,这大概就是俗称的好狗运吧。所以他一点也不担心牠会真的消失不见。
「但是小拉从来没有在三更半夜跑去过。」严梓棋可没有叔叔那麽乐观,来到他身边帮忙煮咖啡的时候,依旧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你怎麽晓得小拉是晚上跑出去的?」严文勳用平底锅煎着荷包蛋和火腿,显然并不觉得小拉第一百零一次「离家出走」是个多大的问题。
「如果小拉一整晚都乖乖窝在家里,只要牠醒来,就一定会跑到我房间里把我舔醒。」虽然他平常总是嫌牠又呆又笨,但每次牠一不见,心里依然会牵挂。
「不管牠跑到哪里去,根据以往的经验,我敢说牠肯定会自己找到路回来,你在家等着就是了。」严文勳俐落地将热腾腾的火腿蛋盛盘,气定神闲地说道。
事实上,比起小拉,严文勳最在意的还是侄子的身心状态。
自从三年前大哥、大嫂在车祸中双双丧生之後,此一遽变让国中刚毕业的梓棋变得沉默寡言、自我封闭,甚至有好一阵子,连他这个最亲的叔叔都无法接近他的心。
他也拒绝上学,若不是申请在家自修高中的函授课程,恐怕早已荒废了学业。
三年的时间过去了,梓棋虽然慢慢地从顿失双亲的痛苦中平复,却仍然成天把自己关在这栋旧房子里足不出户,几乎成了幽灵。
「要是小拉也一去不回了呢?」严梓棋坐在餐桌边,食不知味地咀嚼着口中的早餐,口齿不清地喃喃自语。
严文勳清楚地听见了那个「也」字,举起咖啡杯凑近唇边的动作顿了一下。
果然,他还是没有完全走出来……
「前几天,我去一个客户家里拜访,聊到了他女儿学校的事情,那是一间双语中学,在教育界风评不错──」
「我不需要上学!学校里教的那些东西不用老师教,我自己也学得会。」严梓棋一听,立即在第一时间发出抗议。
「梓棋,我知道你很聪明,IQ高达180,但书本以外的一切其实更重要。」
「那又怎样?再重要的东西还不是会失去?」最後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有差吗?
严梓棋霍地站起身来,心情顿时坏到了谷底,对吃到一半的早餐完全失去了胃口,决定回房间继续研究他的高等微积分。
他讨厌和人相处,任何他不认识的人都没兴趣。至少他不认为有任何必要。
「你闹脾气闹了快三年,也该适可而止了吧!」严文勳乌沉着脸,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地对侄子说话,「你再这样孤僻下去,我想就算你爸妈的脾气再好,应该也无法再容忍下去。」
「我爸妈已经死了,不要再跟我提起他们!」严梓棋突然情绪大暴走地怒吼。
「既然你很明白事实是怎麽一回事,就别冀望我会像他们一样宠你,对你有求必应。」该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世界里来的时候了。严文勳语重心长地对他下了最後通牒:「我已经上人力银行网站刊登徵人讯息,打算给你请最後一位家庭教师。」
「叔!我说过好几百遍了──我、不、需、要、家、教!」
「你需不需要由我来判断,这种事不是你说了算。」
「哼,来了又怎样?还不是和先前那十几个人一样待不了多久。」
严梓棋很有把握地在心底冷笑,过去那些自以为是春风化雨男女主角的老师们,通通被他气得在半个月之内主动辞职不干,相信这回也是。
「要是这最後一位老师也走人了,你就等着收拾行李,住进我给你安排的寄宿学校吧。」严文勳祭出杀手鐧。
「这话是什麽意思?」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意思就是,我给你最後一段『缓冲期』好好检讨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要是这第十八位老师还不能『感化』你,那我只好送你到外县市的学校去,或许同侪的力量可以稍微改变你猛钻牛角尖、爱认死扣的个性。」
「这在我看来根本是一个奇烂无比的蠢主意!」
「哦,是吗?」严文勳脸上不置可否的表情清楚地写着「我们等着瞧」,随後,端起他的咖啡杯走到客厅看报去。
与此同时,严梓棋愤怒地踩踏木板楼梯的脚步声也传至耳畔,严文勳不禁无奈又无力地叹了口气。
总有一天,梓棋得学会独力应付外面的世界,他不可能永远照顾着他,其他人也没有必须保护他的义务,早点让他跨出自我设限的小圈圈,对他绝对是有益无害。
──但愿梓棋能够懂得他的苦心吧。
「唉!」
「汪!」
在某间小套房公寓内,一个女人的叹息声和一只狗的叫声同时响起。
叶语莲坐在电脑桌前,一边登入人力银行网站上传履历表,一边忍不住感叹自己搞不清楚状况的良心。
那只主动巴上她的拉不拉多正在大啖她咬牙砸钱买来的狗食,瞧牠吃得多开心,哪里知道她这个「临时狗主人」内心的愁苦?
「小拉,我开始羡慕你的好狗命了,只要有吃的就能无忧无虑。」叶语莲哀怨不已地看了捡来的拉不拉多一眼。
小拉是她刚给牠取的名字。是很随便没错,但她毕竟缺乏那份闲情和心思。
或许姐姐的责备并不是没道理,有时她实际上做出来的行为往往跟理智上的决定是两回事。
她明知道人永远不能做超乎自己能力的事情,否则往往会产生悲剧。但她却还是做了,也许这就叫作「白目」。
就像今天,她竟顺手牵了一条弃犬回家。
事到如今,她除了赶快重新站起来,在最短时间内找到另一份足以养活自己和一条狗的工作之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叶语莲又叹了一口气,认份地开始填写履历表。
对她来说,这个动作已经驾轻就熟,每年她都得重覆一次。但是,她愈写愈难过,总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一种无可救药的循环里。
她比一般人更讨厌失业,偏偏这种倒楣事总是轮到她。那种落单、孤立无援、被排挤在外的感觉,总是让她特别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因为自己是个渺小的微尘而沾沾自喜。
等她终於将写好的履历表寄出之後,她摸了摸小拉柔软的皮毛,喃喃自语道:「小拉,俗话说,猫来贫狗来富,希望你真的能带给我一些好运气。」
「汪、汪汪!」小拉大概是吃饱了,心情大好,连叫几声,舔了舔她的手掌。
「嘘!不可以乱叫,会吵到隔壁邻居的!」
「汪!」
「闭嘴,小拉!」她真不该期待这只大呆狗懂得察言观色。
「汪汪!」
天啊!那个不负责任的前任狗主人平日到底有没有在训练牠?简直没规矩到家了!
看来她在奢望好运降临之前,得先设法搞定小拉给她添的一肚子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