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迴香 — 貳. 十五年後 (23)

深夜,冷清的医院长廊,杂沓的人声脚步及尖锐的滚轮声…..由远而近,往走廊尽头迤逦而来。

开刀房的金属门自动打开,吞进医护人员及轮床上的病人,随即碰地合上,情面不留,将一路呜咽跟来的家属硬生挡在门外。上方猩红闪烁的警示灯,看得人触目惊心,像是警告生人勿近,根本不管送进门里的重症病患让门外亲人多挂肚牵肠。

长廊上的日光灯惨淡青白,照得南香香吓得发白的小脸更显苍白,她眼泪鼻涕地望着那冷森的金属大门,心纠到极点……老爹被送进开刀房了,急诊室的医师初步研判是急性心肌梗塞,必须立刻做心导管手术,所幸先前韩向天在公寓里急救得宜,用标准的CPR帮老爹按摩心脏,直到赶来家里的救护人员接手为止。

她幽幽想起,十五年前,他曾在大豹溪畔救她小哥一命,如今又救了她老爹一命,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言谢,抽抽噎噎地转身过去,低头想对一路陪她过来的韩向天说声谢谢你。但那个「你」字还没说出口,泪水就像水龙头哗啦啦地止不住,韩向天的心跟着抽紧,想都不想,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不愿放开。她无助地偎着他硬实的胸膛,索性啕声大哭起来,撕心扯肺,像是要把心里所有的苦一次宣泄……不光是为了老爹这次的心脏病发,还有那些有的没的、近的远的,向来忍在心里、闷在肚里,说不出来、吐不出口,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愁苦烦忧。

韩向天什麽话也没说,腾出大手轻抚她细软的发丝,任她哭,任她嚎,任她尽情发泄…….直到哭声渐歇,成了低声呜咽,才低下头去,温柔问她,好一点没?

她点点头,抽着鼻子,小脸从他胸前移开,这才惊觉白色衬衫早被她的鼻涕眼泪给印染成深深浅浅的大花布……她伸手去摸那片湿透的衣襟,歉疚抬起小脸。

他不介意,浅浅一笑,伸手掏出裤袋里的手帕,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她接过手帕,发现是她先前还他的那条。

她抬眼愣怔望他…

他以为她又要哭了,「相信我,老爹不会有事的。」他怕她再伤心难过,遂这样保证。

香香定神看他,她相信他,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先前的泪水滔滔似乎洗亮了心灵的眼睛…无论昨日种种,曾经是非纠葛,也不管未来如何,此刻,她才清清楚楚知道,眼前这人,从以前、现在、到未来…都与她命运相连,无法分割,不管时间河流如何奔驰,海洋距离如何遥远,她与他始终心灵缱绻,千古不变。

她必须承认,她这一辈子舍他不去,放他不开。

圣经里,亚当遗失肋骨,化成夏娃,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他韩向天的唯一夏娃,但在这一刻,如果可以,她心甘情愿,与他一起吃下毒蛇诱引的甜美苹果,纵然会被震怒的上帝逐出美丽的伊甸园。

她低下头去,心里千言万语,好想好想告诉他,只有在他怀里,她才感觉到一种全然的放心……她踌躇着要不要说,该不该说,但终究没敢说。

他一样没有开口,看见她余悸犹存的小脸,好生不忍,直接牵起她的手,带她走到墙边长椅,要她坐下。

她乖乖听话,坐了下来。她愿意一辈子乖乖听他话,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现实能否允许……不再去想了,至少今夜不再去想。

他在她身旁跟着坐下,伸出长手,将她揽进他怀里休息,因为眼前…将是漫漫长夜。

「你累了,先睡一下,」他说。「手术需要一点时间。」

她倚着他,想睡,又睡不着,眼睛眨巴眨巴,瞪着远远那只红灯,想起里头生死交关的老爹,眉头又蹙了起来。

「小天……」

「嗯?」

「老天爷好像在惩罚我……」

她细细的声音有种不安,韩向天低头忧心看她。

「小傻瓜,不要胡思乱想。」

「真的….一定是老天爷怪我不够孝顺老爹….」已经慌了神的香香,千头万绪的心思娓娓掏了出来,许是在他面前哭过、软弱过…再也没有什麽好设防的,今夜此刻,她需要他的程度,远超乎她的想像。

「胡说!老爹跟我说过你是他的乖女儿,全世界最孝顺他的就是你。」韩向天搁在她肩上的大手轻轻搓揉她膀子,扳起脸,温柔斥她。

「他什麽时候跟你说的?」她抬起小脸,好奇问他,却在他潭深的眸里看见可怜兮兮的自己。

「我回台湾後第一次上门去你家时,他就跟我说了。」他的语气带点小小得意,哪里知道,竟又惹得她的眼泪簌簌地掉…

「可是我…我真的对老爹不好…」她呜咽说道,觉得自己对不起老爹,从小到大,老爹有好吃好玩的,都是第一个想到她,可是她…她…

「别又哭了。」韩向天赶紧将她再攒进怀里,大手宝贝着她。

香香却还是抽着鼻子,「你知道吗,我妈过世後,有一阵子我好沮丧,好想从此离开台湾,去世界流浪…」

他低头讶色看她,「流浪?为什麽要去流浪?」他顺着话温柔问她,另一只手去牵她的小手,握进掌心,绵绵软软。

香香犹豫了一会儿,泪眼看进他温柔的眼眸,终於如实吐出:「我…我想去美国找你……一州一州慢慢找。」

韩向天乍听,脑袋轰然一响,喉头缩紧,几乎无法言语,直觉收紧臂弯,抱住怀中人儿,不想再放,「香香,我的傻香香…….」

这疯狂的念头确曾在她心里慢慢成形,她从来不敢说出这秘密….天大的秘密。

她偎着他,怀里继续幽幽诉说当时心情:「……可是我没去,我不能去,我想到老爹,他老了,需要我,每天晚上都等我回家吃饭,周末要我陪他上菜场……一路上看到什麽,就问我爱不爱吃,他买回去煮…….」

韩向天默默听着,他依稀记得老爹以前是个报社记者,有一只擅於拿笔,舞文弄墨的手,没想到退休之後,竟会离了书房,进了厨房,心甘情愿待在家里为他女儿洗手作羹汤,可见老爹有多疼香香,换作是他,他也会吧!?

「那时小文和小武都不在台湾,妈也走了,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和老爹,我告诉自己,我必须留下来,但是…」她吞吐了一下,终於承认:「…我知道我心里其实是怨老爹的,我怨他为什麽这样绑着我……」她後面声音越说越小,像是淹溺在羞愧里,头垂了下去,开始嘤嘤哭泣:「我错了……我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老爹绑着我,是我绑着他,是我需要他,离不开他,这世上最疼最爱我的就是老爹了,要是他走了,我怎麽办?再也没有人会疼我了……小天,你说老天爷是不是在惩罚我?罚我竟然有那种坏念头?」她的眼泪又淹漫他的前襟,嘶声哭泣起来,肩膀一抽一抽。

韩向天轻轻推开怀里的香香,大手抓住她的肩膀,低头看她。「香香,你看着我。」

被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香香,乖乖听话,抬起头来,泪眼朦胧中,看见韩向天认真的表情。

「你听好,老爹不会走,他会好起来,因为他很爱你,舍不得离开你,他一定会为了你好起来。老天爷也没有在惩罚你,你不要胡思乱想,你这麽善良,总是为别人着想,老天爷疼你都来不及了,你看祂不是派我来了吗?你不用到美国找我,我自己就回来找你了。」他後面多添了几句,故意逗她开心,她倒也捧场,吸吸鼻子,破涕笑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你千万记住……」他抓住机会,决定一次说明白。她泪眼汪汪看他,虔诚等他开口,带着盼望,今夜……不管他说什麽,她都听,她都信。

「你不是只有老爹,你还有我,永远不要忘了,你还有我!!」後面那四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字字铿锵,就怕她听不清、记不住。

她讶色看他,眼底水雾渐散,黑眸晶亮。他忍不住低头,落印在她唇上。

这吻,不像十五年前的初吻那麽轻柔,也不若几个礼拜前的强吻那麽恶狠。

它不深不浅、不短不长,彷若为身处绝望谷底的她,注入源源希望,她的枯槁、她的哀愁就此消散,重获生命,破土发芽,含苞初蕊,春花美丽,在他雨露滋润下,就要绽放…..

她浑浑噩噩地感觉到他的唇离了她的。

「你记住了吗?」那双眼睛依旧灼灼。

她想都不想,点头答应。她的理智再也关不住她的灵魂,她的灵魂…早就被他招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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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韩向天所言,南老爹手术顺利。只是等他从恢复室推出来,送进病房,天色已经微亮。韩向天陪着香香办完所有手续,张罗好病房里一切事情,这才低头去问几乎一夜没睡,正坐在陪病床上发愣看着老爹的香香,肚子饿了没?要不要吃早点?

香香两眼一迳紧盯病床上睡沉的老爹。从恢复室出来时,老爹曾神志半清地跟她说了一两句话,随後又迷迷糊糊睡去,她怕他随时醒来会找她,於是寸步不离,但其实早就累乏,彷佛只要眨一下眼皮,就会跌入梦里,一觉不醒,所以根本没听见韩向天出声唤她。

韩向天看出异状,在她身旁坐下,「香香,累了就躺下来睡,等一下老爹醒了,你才有精神照顾他。」

「可是……」

「没有可是。」他霸道地大手扶上她的肩膀,轻轻一推,让她躺上陪病床,帮她盖上被子,「你放心,我刚跟护士说了,请她每半个小时过来巡一下,你先睡一会儿,我去帮你买早点上来,然後我会回家一趟,再去趟公司,顺便帮你请个假,很快就会回来。」

「不用了,你回去睡觉,然後去上班,不用再回医院了。」她声音越说越小,藏在被子底下的小脸,露出两只快被周公带走的朦胧睡眼。

他笑笑,没有答腔,一秒两秒……她的呼吸声均匀起落,他知道她睡着了,轻轻在她额前印上一吻,然後起身,离开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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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香香醒来的那一刻,以为老爹怎麽了,因为她听见病房里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连忙掀被起身,惊慌张望,原来是护士正在帮老爹移去股间的止血沙包,可喜的是,老爹醒了,脸色虽然苍白,却面带微笑……因为看见了他的宝贝女儿。

「香香…」他伸出没吊点滴的那只手,微颤颤地捉住她的。「乖女儿,吓坏你了。」

「没有….」香香猛摇头,欣喜的泪水夺眶而出。

护士看见他们父女情深,识趣地准备离去,走之前,指指桌上一盘膳食,交代如果病人饿了,可以进食。香香谢过护士,将老爹病床慢慢摇起,一口一口喂他,间或说起昨晚幸亏有韩向天在。

「所以说……是小天救了我?唉,这孩子…真是好的没话说,」老爹尽管体力虚弱,但才喝几口稀饭,竟也有了力气说几句半真似假的玩笑话…「以前的古人为了报救命之恩,都会来个以身相许什麽的,老爹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让我女儿来帮我报个恩。」

「爸,你在胡说什麽?」香香嗔看老爹一眼,确定他已经没事,不然不会这样开她玩笑。

老爹又被她喂了口稀饭,「老实说,Kelly那孩子不适合他。」突然凭空冒出这句。

「……」

南老爹看她不答腔,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老爹没骗你,这两人兜不拢的,依我看,Kelly那小ㄚ头也有自个儿的心事,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南香香拿着汤瓢的手停在半空。

南老爹觑他女儿一眼,「怎麽了?我说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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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东区君悦饭店客房里的Kelly,像只刚被关进华美牢笼的金丝雀一样焦躁不安。

她曾飞出牢笼,看过大千世界的美好,体验过爱情的美妙,再也无法满足眼前的一切,她想再飞出去,一次就好。小高在电话里告诉她,他南部老家有事,明天一早就要回去,今夜答应了几个同事一起聚餐,他希望她来,他想再见她一面。她原本不敢答应,因为爹地来台湾了,她怕爹地不高兴,可是再不去,她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再见到小高,或许再也见不到了,所幸爹地今晚夜要去参加台北美商商会的聚会,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不想放弃。

她知道小高气她,气她不肯面对现实,气她东听西听别人的闲话,就是不肯正视自己最真的感情。她知道是她害他变得里外不是人。她不是没听过公司里的人是怎麽说他的,她心疼,但又不敢在别人面前承认,说到底,她不能不顾及Dennis的面子。就在那天夜里,她从Sammy家里提前离开出来见他,被他说动了心意,决定鼓起勇气要对Dennis坦白,哪里晓得她爹地竟一声不响地飞到台湾,害她立刻变回缩头乌龟,什麽也不敢说,认命做回她爹地的乖女儿。

天知道她有多讨厌这样的自己!!不,她更正这个说法,她只讨厌在爹地面前的自己,从小就讨厌,那不是真正的她,是虚伪的她,可是这样的她已经为爹地活了整整二十年,所以就算偷个今夜,为自己真正活一次,应该也不算为过!?

她走到穿衣镜前,顺顺头发,挤出一个超甜美的笑容,她决定这笑容今夜只为小高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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