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的第三季财报会议十分钟前刚结束,公司在这一季的获利亮眼,业务部当推首要功臣,但身为业务部经理的翟立衡的脸色却是难看至极。
在开会之前,他原本信心十足,认为业务部在该季达到的销售成绩已经十分理想,甚至是历年来的最佳表现。
可是,他那担任执行长的同父异母大哥,翟立昂却紧咬着获利百分比不如上季预期这一点,明指业务部对市场的评估过度乐观,将可能导致投资人对创世纪失去信心,连带影响股价下跌。短短几句话,就让他和部内同仁的长期努力瞬间像是炫丽的七彩泡沫一般,短暂地灿烂一会後便破裂消失。
偏偏最让他气呕的一点是,尽管心里再怎麽不服气,理智上还是知道翟立昂一针见血的说法再正确不过,使他无法强而有力地进行反驳。
当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兄弟俩进入创世纪共事以来,这种情形屡屡上演,甚至上自董事会、下至各部同仁,都在谣传他们的兄弟阋墙戏码总有一天会白热化,纷纷猜测不知老董事长的权力最後会落到哪个儿子手中……
其实,说出来或许谁都不相信,翟立衡根本没想那麽多,他更从未预谋过要将翟立昂挤下执行长的位置;他一心一意想要达成的目标,简单得令人无法置信,那就是在父亲面前,彻彻底底地打败翟立昂,让父亲知道他的两个儿子究竟谁比较优秀!
然而,每一回,他都怀着满满的雄心壮志,想用一次次突破性的成绩击败翟立昂,最後却以自己碰得一鼻子灰收场。这怎能让他不感到忿怒不平?
但翟立衡也知道,如果不设法将这种负面情绪转化为份继续在事业上冲刺的动力,只会变成他的绊脚石而已。他得尽快让自己冷静下来,以最佳状态回到原本的工作岗位上才行。
所以,他一走出会议室,便直接来到与办公区域有些距离的休憩区,想平复一下心情。
可是,当他握拳狠敲在撞球桌上发泄後,却听见了一道怯生生的声音──
「翟……翟先生……是你吗?」
这个声音不是……翟立衡顿时一愣,朝那个说话的人看去,紧接着迎上一张写满怔愕的清秀脸孔,「许妍苹?你怎麽会在这里?」
「我来面试,就是那个特约编辑的工读。」许妍苹讷讷地解释着。
翟立衡明白过来,暗暗深呼吸一次,神色逐渐缓和下来,「抱歉,吓到你了吧?」
「……还好啦。」说完,许妍苹再次转身,第二次掏出零钱,投入饮料贩卖机,买了一罐咖啡,走近撞球桌,放在他面前,「喏,算我回请你的。上次你喝的是这个牌子的咖啡,没错吧?」
「你的记性很好。」翟立衡苦笑道,接过咖啡,打开易开罐拉环,一仰头便猛灌了一口。
「你刚刚……在生气吗?」许妍苹实在很好奇,之前几次见到他,他脸上始终是那种淡淡的、不苟言笑的表情,彷佛把节能减碳的环保政策也用在自己的情绪上,到底是发生了什麽事,能够让他如此神色大变?
「一点公事上的摩擦而已。」翟立衡极其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看见她那摆明不信的打量目光,又补充了一句:「这种事,不适合和你讨论。」
「我没有要和你讨论啊。」许妍苹有一种遭人打枪的不悦,他该不会以为她有那麽多管闲事吧?「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创世纪的公司机密嘛,绝大部分都不适合我知道。」
被她这麽一顿抢白,翟立衡一时之间反而不晓得该说些什麽了。
许妍苹扭开果汁瓶盖,喝了一口,对他说:「喔,林姐,就是人事部的林小姐,她说要用我当工读生了,从这个月开始。我想我应该向你说声谢谢。」
「是吗?那很好。」言谈之间,翟立衡已经慢慢恢复成往常的镇定。
「嗯,我要回去了,再见。」该说的都说了,她决定走人。
「等等。」她才走没几步,翟立衡就叫住她。
「有事吗?」许妍苹停住脚,回头问。
「快要中午了,我带你去我们公司的员工餐厅吃饭。」翟立衡说。
岂料许妍苹却想也不想地摇头,「不要。」
翟立衡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她会这麽直截了当地拒绝自己,「为什麽?」
「你情绪不好,我又不擅长找话题炒热气氛,这顿饭肯定很难吃。」许妍苹还没笨到跟自己远远谈不上强韧的胃过不去。
「你还挺诚实的。」听她这麽说,翟立衡居然有股想笑的冲动,「不过,你就是这样感谢替你引荐工读机会的人吗?」
她都说谢谢了,他还想怎样?而且又不是她求他的!许妍苹不以为然地瞧着他,可自己欠他人情在先,心里再怎麽不满也无法抗议。
「翟先生,你知道你这人很难搞吗?」
「你是第一个敢这麽跟我说话的人。」翟立衡的唇角很不明显地微微上勾。
「我诚实嘛。」
「我这个资深前辈开口请你吃饭,你确定不来?」
三秒後,许妍苹不得已只好认栽,「好吧,你带路,我对这里不熟。」
餐厅在办公大楼的地下第二层,从台湾小吃到各类异国料理都有,每一个料理专区提供的菜色琳琅满目,姑且不论那些样品照片,实际传入鼻腔内的各色香气就很能引人食慾了。
当然,这回又是翟立衡用他的员工证刷卡请客。许妍苹也不跟他客气,反正她本来就兴致缺缺,这顿便饭还是他半邀请半逼迫的结果,请她吃区区一碗日式豚骨拉面也算不上揩他的油。
因为现在才十一点半,前来用餐的员工很少,他们很轻易地就找到周遭无人的好位置。
许妍苹照例是一坐下就拿起筷子汤匙就开吃,嘴巴忙着喝汤、咀嚼面条,自然一句废话都没空说。
翟立衡倒是不急着开动,看着她低头用餐时那种专心致志的模样好一会儿,忽然问她:「许妍苹,你应该很少遇上不顺心的事情吧?」
「嗯?」许妍苹刚好吞下嘴里的叉烧,不解地抬头看他,「你在说什麽?不顺心?」
「我是说,看你的样子,好像做什麽事都能全心全意投入,不管结果怎样,都不会影响到你的心情。」翟立衡思索了一会,补充道。
许妍苹也跟着想了想,然後回答:「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现实生活又不是在玩游戏,gameover输掉了还可以重来好几次。这个社会就是结果至上,努力付诸东流的情形多的是,光是生气或懊恼也不能改变什麽吧。既然我不可能例外,那就只好学着适应这种体制……或者,应该说,我在试着把自己在社会化过程中可能磨损的程度降到最低,我不想变成那种连自己都不喜欢的大人。」
「你才大三吧,怎麽说话的口吻这麽……过熟?」翟立衡感到些许诧异,「这些想法究竟是怎麽灌输到你脑子里的?」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许妍苹反问。
「不,很对。可是,一般人通常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理解,套用你的说法,就是必须实际经历『社会化』的过程,才能有这种体悟吧。」翟立衡纳闷地说。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读哲学书的关系吧,阅读那些经典着作有助於让我更加清楚地认识自己。」
「认识自己?难道你长这麽大了,还不了解自己的个性、喜好或能力吗?」翟立昂不甚同意地反问。
「翟先生,我说的『认识自己』比较接近『自知之明』的概念。你觉得这个世界上真正有自知之明的人,多吗?」许妍苹马上辩驳回去。
「……是不多。」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老实说,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很微薄,所以很多不自量力的妄想乾脆自动删除。毕竟,强迫自己付出许多代价去达成某些困难的目标,在我看来,那不叫自我超越,而是自虐。我宁可当个普通人,过着安逸舒适的生活。」
「我不认同你这说法。」翟立衡摇头说,「人的一生如果不给自己设定一些能够提昇自我的目标,就只能过得浑浑噩噩。要是每个人都这样得过且过──」
「当然不可能是每个人啦,像我这种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投机份子毕竟只是少数,并不会对社会整体造成多大的妨碍。」许妍苹没有刻意呛他的意思,只是平静地陈述自己的想法。
「你真是看得开,虽然以你的年纪而言,似乎太过年轻了一点。」翟立衡蓦然发觉,眼前这个女孩和自己根本是天差地别、南辕北辙的两种人;与此同时,他也很讶异,以往那些被他划分归类在不可能或非关实际的想法,从她口中说出来,赫然就成了振振有辞的真理。这可以算是她的另类才能吗?
「我上个月做过一个网路上的心理测验,测验自己的精神年龄,你知道住在这个躯壳里的灵魂有几岁吗?」许妍苹放下餐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後对他比出三十三这个数字,「比我的实际年龄多出一大截呢。意外吧?」
翟立衡忍不住微笑,「这麽说来,你和我同龄呢。」
「才不,你比我老。」许妍苹实事求是地说,想了想,又说:「你老是板着一张脸,好像日子过得有多忧郁、多苦闷似的,看起来就是比我老个十几二十岁。」
她无心的话语,却戳中了他的痛处。
翟立衡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就是这样一句话:「我确实过得不开心。」
「喔……」许妍苹只能随口应上一声。人的苦难多半是自找的,她爱莫能助。
「我大哥也在这间公司上班,」一旦最难以启齿的隐密有了开头,接下去就容易多了,翟立衡深吸了一口气,又说:「他是我最想处心积虑想打败的敌手,但我每一次出击都没有成功。我很失望,我父亲说不定也──」
「你不会真的这麽傻气又无聊吧?」许妍苹一脸不以为然,打断他的话,「你的价值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怎麽会把你大哥当成参照值?太奇怪了吧。」
「……」翟立衡闻言大怔。
「我也有两位兄姐,但我就从来不会把他们看成对手……呃,真要老实说的话,他们比较像是我的挡箭牌。因为我哥和我姐满足了我爸妈对孩子抱持的那些期望,所以我才能最大限度地做我自己,轻松又自在。虽然有时候我也会觉得,我爸妈对我的期望会不会太少了点?好像我的表现怎样都无关紧要……」
「你说到期望……难道你不介意你父母对你哥哥姐姐偏心吗?」翟立衡追问。
「我曾经很介意,可後来就想通了。父母也是人,是人就有大小心,尽管他们自认为对每个孩子都一样公平,但事实上那是很难做到的,孩子也能感受得到。不过,我很确定他们是爱我的,就算他们对我的期望真的比较低,但相对来说,他们对我也比较放任和纵容,我哥和我姐说不定还偷偷地羡慕过我呢。」
听她说完这番话,翟立衡若有所思,「……你确定?」
「你这问题问得不好,应该这样说──我选择相信。我是觉得,凡事都是相对的,绝对的公平也强求不来,但,老天爷会用另外一种方式补偿我们,尽管不是我们原先期待的那样。」嗯,这个结论不错,虽然有那麽一丁点宿命论的味道。她想。
「居然还提到老天爷,我真没想到你会这麽说。」翟立衡轻哼道。
「无能为力的事情,不交给老天爷去决定,难不成要庸人自扰吗?」许妍苹不以为意地反驳,「很多没有正确解答的事情,光想也没用,不是吗?」
「我看你是哲学书读得太多了……」翟立衡暗暗叹了口气,显然无法完全认同她的想法。可是,听她说完,原本滞闷无比的心情却意外变得清朗许多,不再阴郁而难受。
「随你爱怎麽说就怎麽说。」明明就是他哲学书读得太少……可许妍苹懒得在无谓的问题上跟他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