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师会说日语,光多半对老师说韩语,实在不知如何表达的时候才说日语。
「藤原,来喝一点小酒吧。」韩语。
妻子早亡的徐彰元老师膝下有二女,长女今年春天时已经嫁人了,次女在华盛顿求学,平时已经很少举办研究会的宽敞传统韩式住宅里,就只剩下徐老师一人……光在知道这种情形後,很容易理解徐老师希望有年轻人住进来的原因……
太无聊了。
光住进徐老师家後,永夏、日焕、秀英偶尔会来老师家拜访,有年轻人在的时候老师总是很开心的讨论棋局。但是年轻棋士毕竟不好时常来打扰棋坛前辈,外加藤原光又在『静养中』就更不好时常串门子。光除了一周一次到社区卖场采买日用品外,几乎足不出户,所以日子过得十分宁静;而总是一人月下独酌的老师,时常会大声自语……
「唉…怎麽都没有幽灵来附我的身呢…」郁闷…
「老师您又来了。」
笑容满面地坐在老师身边,拿起一小杯酒,一中一少两人面向夜色中的庭院,室内的现代化暖气设备让冬季的长廊温暖起来。
「算砂或是道策也很好啊…明明我每天晚上都很晚睡…」有点哀怨的声音。
光苦笑,论个性,徐老师介於佐为与塔矢老师之间吧。
今天有些回暖了,亮的生日…明天。
自从那一夜,亮深情的吮吻(啃咬?)了自己後……次日清晨,两人平静的在玄关道别,两个多月…没再联系过。亮的战绩一直很好,少了我当对手理所当然闯入六项循环圈与准决战,明天如果胜过森下老师,就能成为挑战者,挑战绪方大哥的十段头衔。
亮会很放心,是因为我承诺了一年後会立刻回日本去,他很清楚我的承诺是绝对的;不过,还有另一个让他放心的理由…………看向自己的左手腕…
但……我却有些後悔让亮吻了自己,尽管我没给他任何回应,但是那只会让他更坚定的等待一年…而一年後的自己,又能给他什麽呢…
「老师,」放下手中的白瓷小酒杯,询问:「恩义难两全的时候,老师会怎麽做?」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怔愣:「恩义难两全?我知道忠孝难两全的时候要移孝为忠,但是恩义的话…那可真不好办…」就着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诶…说说清楚。」
光神色一黯:「…我有个朋友交了女朋友,两人感情融洽,但是周围的人不赞成两人在一起…对方的父亲也不赞成。」虽然我没有确定过塔矢老师的意思,但是老师接受传统严谨的日式教育,又置身於围棋的世界中,活到中年都在这样的环境,十之八九也知道老师的意向…实在没必要真的问出来刺激老师的心脏。
徐彰元放下酒杯,略显严肃:「既然有这麽多人反对,肯定有他的道理,反对的原因呢?」很切中事情的根本。
「因为他们俩都是女性。」反正一开始就是假设性问题。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是真的难办…所谓恩义难两全是指?」徐老师总算开口。
「对方的父亲曾在我朋友的求学时代给予相当多的援助,也把我朋友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照顾……身为父亲一心希望看见两个女孩各有各的好归宿…毕竟蕾丝边这种事情…一般周围的朋友不会接受…」看向老师有些不解的神色:「蕾丝边就是指女性同性恋者…虽然他们不是同性恋。」塔矢老师即便是没把我当儿子,也至少认为我是佐为的弟子,有责任照顾好我…应该是这样的心态吧。
徐老师开始认真思考,思考的神情有点类似仓田先生,只是体型正常些。
「意思是,他们很喜欢彼此,如果其中一方突然变成男人,也无损彼此的感情…反而会因为能公然交往而感到开心。嗯……这可不好办…周围的人就算了,但是如果以後是一家人,长辈的想法就很重要了…你朋友自己的心态呢?」这也要考虑进去。
光叹了口气:「他从一开始就是采取不主动也不拒绝策略,基本上是希望对方的生活能回归一般社会所说的『正常』…但是又狠不下心一次拒绝彻底,对方似乎也洞悉了这个想法…总之事情呈现胶着状态,双方都不好受。」
「…嗯…对方父亲对他有恩,而对方那女孩又对他有义…这就是所谓『金兰姊妹』的另一种形式吧…」怅然地望向一轮明月:「恩义若要择一,真是无解。」
「金兰姊妹是什麽意思?」成语吗?
流畅的日语:「起源自中国,『义结金兰』…彼此情谊稳固契合,结为异姓的兄弟姊妹。金用来比喻坚韧、兰是美德的象徵,呃……大概也有香郁的意思吧…我不是真的很了解。总之金兰两个字合在一起,意思是指坚定浓厚的情感。」解释完後换回韩语:「不过那只是很深的友情,跟你说的情况又不一样。」
真是不错的一句话…义结金兰:「所以老师刚才说是另一种形式。」
自顾自地喝着酒:「要我来看啊…有一点你朋友说对了,不论是姊妹之情还是恋人之情,人就是有了感情才产生出『义』,以情为基础,以义为出发,即使没有血缘也能因此成为家人…所以你朋友才会说『恩义难两全』。」
「其实我不太懂他们的情感。」我不太了解自己的情感。
徐彰元自己又斟了一小杯酒:「一般的朋友之间也存在着『爱』,只是东方人不像西方人一样,将这样的情感明确的表达出来,东方人比较含蓄…对於『爱』这个字,我们东方的先圣先贤很少确实探讨,而在西方,爱与性都是哲学的一环。你朋友其实很幸运,他们彼此可以是情人,也可以是朋友…我想你刚刚说的…是这样的关系吧。」
我怎麽从来不觉得亮比较含蓄…不过老师到底想说什麽…
光静静地思索着,事实上来到这里两个多月,不曾与徐老师对局,但是徐老师总是能跟自己聊天,说一些启发人心的话…这让自己感觉到似乎重新回到大学时代,与各科教授的对谈,回忆起一些充满哲学性的话题。
「嗯…」不过到底该怎麽做:「如果老师站在身为父亲的立场,不会生气吗?」徐老师与塔矢老师是差不多背景的人吧。
徐彰元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呢…说别人的事情很容易,如果发生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又会有另一种情绪产生。」
「呵呵…跟老师聊天最愉快的地方就是,老师总是很坦白的说自己『不知道』呢。」光无奈…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又再给自己添了小半杯……嗯,千万不能让绪方大哥知道我在韩国,每晚喝酒。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玩味地看着身边的少年。
光一懵:「中国话?好饶舌呢…」等待解释。
「知道的事情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这才是面对问题的态度,才是真正的智慧…」唔?这酒快没了:「…我书房里有一本《论语》,你以後每天早上念一小段,晚上告诉我当天的心得感想,这是你来这里除了编辑棋谱之外,我出给你的唯一功课。」
闻言,光十分感动……这代表徐老师除了对自己关照有加外,还用心栽培,立刻行礼:「谢谢老师。」我知道《论语》…学习治国大纲时有念过…但是…
「是韩文版的,不懂就拿来问我。」看穿少年的心思,马上补充。
「真的很谢谢老师,书房吗?我现在就去拿…」风风火火地跑走,转眼不见人影,留下半满的白瓷酒杯。
看着少年的背影,徐彰元月下寻思……
行洋先生说的没错,这孩子的确有很多心理问题要解决…不过才短短两个多月,他已经平静下来,开始思考很多事情,这是好现象。果然日本对藤原而言是个太过喧扰的地方…
诶?我这里是很清净没错啦…但是我喜欢热闹…唉!喝酒喝酒…
光拿着《论语》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坐在长廊边开始随意翻阅着看,虽说已经晚上了,不太想动脑…
「你刚刚提出的问题,有问过佐为先生吗?」不知道秀策的看法是什麽…
「嗯,佐为说他没有经历过爱情,但是他知道人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意得到幸福…」依然翻着手中的书…目不转睛:「不过孔子说过吧…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但所谓的规矩又要如何界定,当制定的规则会让人痛苦的时候,这样的规矩真的符合时代潮流吗…」
「规矩与时代潮流啊…的确,如果他们俩想隐瞒一辈子,也不是做不到,但是他们想要选择坦承,」既然是这孩子的朋友…应该也都是好孩子吧:「公开在一起也不会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只是大家不接受而已…嗯?你以前读过论语?」日文翻译版吗?
「…嗯,小时候读的,不过现在再来看心境上不一样吧。」英文版的,而且当初的用途不同…
读《论语》是为稳定心绪吧…但是面对世人难解的感情问题…唉…
………放下书本,光看向庭院…或许…佐为不反对,会不会只是单纯的宠我而已…他不想再看到我悲伤了…
徐彰元望向天际:「…我跟我的妻子,在当时是很前卫的自由恋爱结婚,但是他体弱多病,我的家人一直反对,说起来……他嫁给我不到五年就去了…但我们虽然不受祝福,却也不至於不被社会接受…那五年…虽然辛苦,却也幸福…至今我也很幸福,因为我的妻子一直爱着我,我至今依然没有失去他。我们彼此相爱,所以即使死亡将我们分离,也不会彼此失去。」将着手中的酒喝乾:「如果换成主角是你呢?你给朋友什麽样的建议?」
「嗯…我也没什麽有建设性的建议。」思考着徐老师说的过往…
徐彰元收回视线,打算再给自己添一小杯酒:「诶?没了,今天的份喝完了…我说藤原你是不是越喝越多啊?」皱眉…
「我哪有…一天一杯半,是老师您今天聊天聊得起劲才想多喝吧。」
「那是因为你很少主动提出话题。」无奈地凑眼往酒瓶内瞧…还真一滴不剩。
光默默地抚着自己的左手腕,心中千万思绪:我真的不知道怎麽办…
深夜,光收到手机简讯,微微一笑,笑容中有着淡淡的哀愁。
酷拉皮卡说昨天一口气找到了四对火红眼,择日带回草原上的高原遗迹,举行风葬。
大多数民族都认为入土为安比较妥当吧,佐为也是这麽认为的,所以才会很浪漫的产生轮回、三生…之类的传说……其实如果真的可以让我选择的话,我还是宁可让自己的骨灰随风而逝…毕竟,既然无法与亮葬在一起,我希望至少死後能见到家人。
灵魂是否回到天上?是否进入轮回转生?明明是无神论国度为何又有灵魂之说?是人们为了抚平追忆死者的伤痛,而有所想像吧…毕竟有多少人真的能看见像佐为这样的灵魂…
死後的世界毕竟过於虚幻,活着的人老是想死了以後的事情,根本没必要吧…偶尔想想,抒发一下也就罢了,不然会像古老埃及法老王一样,为了重视死後的世界兴建劳民伤财的金字塔。
不过关於三生有幸的那一首诗,亮解释说人的死亡其实是再生,生就是赴死,生死是一体两面的…我倒是觉得不错。毕竟活着的人总有一天要迎接死亡,说活人在等死一点也不过分,只是在等死的过程中,到底做过了些什麽…这又回到佐为说的那句话…扪心自问,是否有遗憾?
骨灰随风而逝的话…还会有轮回吗?若真的有三生石,或许我可以在那边刻下自己的一世情缘。
其实问题根本一点都不复杂,我只要亮幸福就够了…他幸福我就幸福,很简单的逻辑。
抚着左手腕,这是来到韩国之後才发现的。
之後向酷拉皮卡询问过制约与誓约的知识…原来在制约与誓约成立的同时,我的手就被亮绑缚了…除非我们之中有一位不再深爱对方,才会解除。
亮……给了我一辈子的羁绊,但是彻头彻尾…我只会带给他灾难。
其实回应他又何妨?只要等待到他自动厌倦,制约与誓约就能解除…我所害怕的不过就是在那之後,无法再度站稳脚步向前迈进的自己。继家人与佐为後,我再也不想尝到那种滋味…尽管理智上清楚,却依然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如果…如果有一天,亮离开我了,制约与誓约解除了,我也拿到了名誉本因坊,佐为也有墓了…那我要做什麽?
对了…我不是早已经决定好了,还对奇犽说过,没有了眼睛对我而言就是自由的契机?呵呵…我满天才的嘛,一开始就想通了。
所以要赌一把吗?亮若坚持到最後就算我赚到了,若放弃了,我也不过就跟原本一样,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而已,一切都不会有什麽改变。
只是心情上的悲伤罢了…没什麽。
没错…宁可让亮负了我,我也不能负他,一切都很简单,因为我就是受这种教育长大的,修心与奉献。只是对象不是人民、不是乐团,是自己爱的人而已。只因为曾经的失去,便拒绝接纳,对亮是不公平的…
按照徐老师的逻辑推论,即使塔矢老师反对,我们无法在一起,只要我们彼此依然深爱对方,亮就能藉由誓约的绷带感应到我,也藉由绷带知道,我依然爱着他,所以我们不会彼此失去。
但是…我实在不想刺激塔矢老师就是了…因为我知道失去家人的痛苦,所以更希望拥有家人的亮能够珍惜家人。
「晚了,睡吧…明天再想。」放下手机,熄灯,窝进棉被…
不过…我内心深处依然希望…虽然会痛苦,却依旧希望…
假如有一天,亮选择放弃,是因为他找到更适合的伴侣,爱上更适合的对象…这样制约与誓约就能自然解除,我也不用担心亮过得好不好?是否快乐?因为那样的亮就是真的幸福了。拥有爱他的父母、妻子,也依然下着他最爱的围棋…
然後…或许他会在许多年後的某一天,偶然想起曾经年少的时候,有个来自遥远国家的少年与他日夜对局…
在他偶然想起的时候,代表他已经真的遗忘…
并且为此会心一笑…
「…呵呵,亮如果能这样,会很幸福吧。」对着自己的左手说话,末了下意识的又摸摸眼睛…亮说喜欢的眼睛。
而亮依然没有失去我,因为我将永远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