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原来她的尖叫比起那些疯狂的女粉丝毫不逊色,可怕程度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约瑟皱着眉头,勉强忍住耳膜的刺痛,对着显然深受打击的某人说道:「余茉莉,我还以为你看到我会很高兴,却没想到你会用这种高分贝的叫声欢迎我。」
「高兴?欢迎?」余茉莉的质问一声高过一声,「有谁活见鬼会跳起来高呼万岁啊!」脑中的理智线一度烧断又被连接起来以後,她终於可以正常思考了,「你待在英国好好的,没事回来干嘛!」这下可好,他一出现,原本就已经够复杂的事情,现在又更加复杂了,「你是嫌我已经一团乱的生活还不够精彩是吗!」
「约瑟,不好意思喔,我姐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歇斯底里发作……」余仕杰揉着还在耳鸣个不停的耳朵,一边递茶给他,一边悄声说道。
「余仕杰,不想英年早逝的话就给我把嘴巴缝起来!」可恶!这个状况外的家伙竟然敢扯她後腿!余茉莉毫不客气地踢他一脚,十足女王作派地吩咐:「我现在火大得要命,喝什麽热红茶?去给我买冰可乐回来!」
「可是,约瑟说有热红茶就好──」
「他说好,我有说好吗?臭小子,你好像还搞不清楚状况。他是谁啊?他是小时候罩着你不被坏孩子欺负、长大後还每个月替你付房租、在你快被学校二一的时候代替家长帮你跟班导求情的亲姐姐吗!」
「对不起,是我错了,姐!我马上就出去买。」她每说一句,余仕杰的头就愈低一分,只好识相地在快要亲吻到地板之前赶紧逃开,「约瑟,你稍坐一下,我姐是面恶心善,她不会真的对你怎麽样的──」
「余仕杰,还不快滚啊!」
「好好好,我滚!我这就滚!」余仕杰以跑百米的速度飞快闪人。
约瑟见状,忍不住笑了出来,「呵,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强悍的个性一点都没变。刚才第一眼看见你,发现你把头发留长了、烫了波浪卷,皮肤也白了一些──虽然很可能是学会化妆的关系──我真的差点以为你变成了一个淑女。」
「艾登先生,请问我们有熟到可以彼此套交情的程度吗?」余茉莉表情冷冷地说,双臂环胸,「如果我没记错,我和你好像只不过认识短短一个暑假而已,还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暑假,久到我都已经快要忘记你的脸长什麽样子了。」
「是吗?那你为什麽一看见我就那麽惊讶?难道不是因为想起老朋友的脸了吗?」约瑟不得不承认,她表现出来的生分让他心里有些难受。当然,从他依旧带着优雅微笑的脸上是看不出来的。
余茉莉竖起食指摇了摇,煞有其事地纠正他的用词:「错了,不是惊讶,是惊吓!我完全没料到阿杰带女朋友去看爱丁堡管闲乐团的表演,竟然会顺便将你这位首席小提琴家也带了回来。而且最让我吓得屁滚尿流的是,你长大後的样子……和你八百年前的某个老祖宗简直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你到底在说什麽?我的老祖宗,还八百年前?」约瑟不禁失笑,「茉莉,我知道你的灵异第六感很厉害,但这种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
「啊……我就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算了,你就当作是听笑话好了。」这种话讲给一个麻瓜听,谁会相信?余茉莉自嘲地笑了笑,这件事从头到尾就只有荒谬二字可以形容。
「这麽久没联络,听仕杰说,你在电视台工作,已经是一个很有知名度的外景主持人。」约瑟随便找了个话题,他是真的很想回到从前那种两人可以任意闲聊、即使不聊也有琴声相伴的日子,静谧,却令人安心。
不过,余茉莉显然不这麽想,回答的语气依旧陌生而冷淡:「喔,真不巧,我今天早上才辞职不干了。」
「哦?为什麽?」
「不为什麽。反正再怎麽有名气,也只是一个三流灵异节目的外景主持人,难登大雅之堂。跟你这位国际知名的大音乐家比起来,我算什麽呢?」
「余茉莉,你一定要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吗?」约瑟不由得苦笑,还真的被蓝道夫说中了,她果然还在为十年前的那件事生气!「你一定不晓得,今天表演一结束,我在後台看到你弟特地留下来等我,我有多高兴,因为那表示在睽违十年之後,我又能见到──」
余茉莉连听都不想听,立刻打断他的话:「见到什麽那麽高兴?我知道阿杰的脸长得一向很有喜感,人见人爱,从小就是我老爸老妈的骄傲,听你这麽说,他们二老会很欣慰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是她引以为傲的拿手绝活。
约瑟再怎麽无奈也忍俊不住笑出声来,「呵,我怎麽会忘记呢?你除了对你弟弟很暴力之外,有时候还挺幽默的,总是能让我发笑。」
这家伙根本是欠揍!余茉莉跳了起来,下意识地喊出多年前给他胡乱取的中文名字:「喂,艾约瑟!我可不是为了娱乐你才出生的!」
「哦,原来你还记得从前给我取的绰号,看来你不像外表装出来的那麽冷淡嘛。」约瑟露出一抹由衷开怀的笑,他们之间总算有个好的开始。
「呿!你以为我想浪费脑细胞去记啊?那还不是因为你的名字奇怪到我想忘都难!」余茉莉不想再跟他说话,一眼瞥见画框还搁在约瑟坐着的沙发椅边,索性在屋里四处翻找,搜出可以用来破坏铜制画框的工具。
「你在干嘛?」看她一阵东翻西找之後,一手拿铁鎚、一手抓螺丝起子,约瑟忽然有一种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感觉。
「你说我想干嘛?」余茉莉朝约瑟一步步靠近,就在他考虑要不要马上从沙发上跳开的时候,她忽然在他面前一个弯身,伸手拿画。
与此同时,她的长卷发扫过他的鼻尖,让他短暂失神了三秒钟。上一次和她这麽靠近,是在什麽时候?不就是……
约瑟双眼盯着她线条柔美的颈子移不开,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体香更是让他不自觉地慢慢举起手,想顺势搂住她,然後……
余茉莉的声音从他头上传来:「艾约瑟,帮个忙……」
「……嗯?」约瑟的遐思瞬间被敲破,有一种做坏事被逮着的慌张,连忙收回了手。
「来,帮我扶着它!」余茉莉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双手,命令他扶好画框。接着,扯掉用来覆盖住画幅的外套。
「这……这是什麽啊?」谁的肖像画会是这副怪样?怎麽脖子以上都是一片白?约瑟看得傻眼,而更令他诧异的是,当双手触碰到画框的那一瞬间,彷佛有一阵微小的电流飞快地流窜过他的全身,使他的十指蓦然一麻,「茉莉,你从哪里来弄来这麽怪异的……画?」
「很怪,对吧?而且接下来还会变得愈来愈怪,等它怪到底的时候,画中人就要倒大楣了。」余茉莉抓起家伙,开始从画框的四角进行拆卸工程。
「画中人?」
「是啊。浴室里有镜子,你去照一照自己的脸,就知道画中人的长相了。」
「咦……那,你刚刚说的是真的?我还以为你在跟我开玩笑……」他半信半疑地看向忙着拆画的她。
「信不信随你。反正我都说你和你的这个老祖宗长得一模一样了,是你自己不信邪。」余茉莉边说边敲,忙了好一阵子,这才把四条边框拆掉了。
接下来,只见她动作俐落地把四条画框往地上一扔,小心翼翼地将这幅高龄八百岁的画摊平在桌几上,仔细地审视画纸的边缘,想要揪出这个画家的签名,这样就有了进一步追查碧湖下落的线索。
约瑟见她丝毫没有半点说笑的意思,再加上方才那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让他难得对音乐以外的事物产生了一探究竟的冲动,「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这一切真是说来话长,总归一句话,就是你那个名叫爱德华•艾登的老祖宗有事要我帮忙,而且就算我不想帮也非帮不可,因为全世界几十亿人口里只有我一个人能帮得了祂。只有赶快解决祂的『遗愿』,我才能重拾清净的生活。」余茉莉愈说愈觉得自己很不幸,但她没得选择。
「你在找什麽?」她回答的时候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约瑟完全被忽略了,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啊!找到了!原来签名在这里。」这时,余茉莉也在话的右下角找到一团鬼画符般的文字,吃力地辨认着,「霍……霍华•柏顿……霍华•柏顿汉……啧,这画家的字迹还真有个性,我猜他平常一定有酗酒的习惯,但愿他在画爱德华的时候有保持清醒,没有边画边吐,把呕吐物当颜料用,呵呵。」
「余茉莉,我就坐在你面前,你要把我当成隐形人到什麽时候?」约瑟无法忍受她把注意力全部放在那张画上头,而无视於他的存在。尤其是她叫爱德华的那种亲昵口吻,在他听来,更是有如用尖利指甲刮黑板的噪音那般难受。
「你是没看见我在忙喔?」余茉莉终於抬起头来看他,不过却是应付烦人小孩的那种不耐表情。
她的眼神让约瑟更不开心了,他这才明白自己有多麽不喜欢被她看成可有可无的人。於是,他说:「听你描述这件事的口气,你应该不是自愿的吧?既然这样,为什麽不拒绝?」
「哈,说得简单!要是我有本事拒绝得了祂,现在还会这麽苦哈哈的吗?」余茉莉赏他一记白眼,一边把画纸卷起来,一边喃喃自语:「这世界就是这麽不公平,说起来祂还是你隔了几百代的『直系亲属』呢,为什麽不乾脆去找你得了……」
约瑟静默了半晌,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茉莉,对不起,後来我失约了。」
「啊?」余茉莉卷画的动作一愣,「失约?」他们曾经有过什麽约定吗?
「九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们一家本来是预计要回台湾来的。但我爸妈在那之前的一场游轮旅行中罹难,所以我才──」
「喔,你父母的事我从《时代周刊》上的那篇专访看到了,我很遗憾。印象中,他们是很好的人。」余茉莉真诚地说。但,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的心沉了下去:「不过,你回不回来台湾,对我来说其实无所谓。」没有他的日子,照样得过。
「无所谓……」约瑟的一双绿眸以极快的速度黯淡下去,嗓音一下子冷得可以:「我在你眼中,就只是一个无所谓的人而已吗?」
余茉莉从他凝视着自己的眼神中,看见了一种类似伤疼的悲哀,但她无法确定,因为──「我不记得当年我们之中有谁说过要等对方回来的话,应该没有吧?既然没有,又只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偶尔玩在一起,谁会认真呢?」他会吗?少骗人了。
「呵……是啊,谁会认真……」既然她不会,那他也没有必要投入。约瑟闭了闭眼,试着将积闷在心口的那阵失落重重地挥去,可是,为什麽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你怎麽一下子变得阴阳怪气的……现在回想起来,我根本是傻瓜一个。初吻莫名其妙地被一场地震给搞砸,我也认了,但竟然被夺走初吻的人瞧不起……艾约瑟,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痛恨别人骂我无耻或是不要脸,你是第一个对我做了这种事还能安全无事的家伙。你应该感谢我当时年纪小,还没学会心狠手辣,才让你活到现在──」
「茉莉,你误会了!你听我说,我那时候并不是那个意思!」约瑟急着想向她解释。
余茉莉找来一条橡皮筋,一边绑画一边说:「没关系,你不必多说,我也不想听。如果不是前几天看到新闻报导你来台巡演的消息,我还真的把十年前的那桩糗事跟你这个人一起忘了。我不介意,真的不介意,区区一个意外的小接触,又不算什麽──」
「你忘了,可是我没有,我一直都没有忘记。」约瑟倏地伸手捧住她的脸,让他不得不正视着自己,「你好好看着我!」
「……」她没料到他会有此一举,一时之间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你说那是意外,可我不这麽想。如果只是意外,为什麽我就是忘不掉……那个吻……」她是第一个走进他少年时期的女孩,她的身影一路伴随着他从男孩成长为男人,他岂能忘得了这张脸?「你不会知道我有多麽希望当年的那场地震能够持续得久一点,只要能再多几秒,我就能更清楚地记住用手臂抱着你的感觉。」
「艾……艾约瑟,你……你真的吓到我了!」余茉莉一把推开他的手,连忙往後倒退几步,「你是不是因为巡演的压力太大,所以发疯了?」
天啊!他突然对她说这些毛骨悚然的告白,简直比爱德华天天让她鬼压床还要恐怖一千倍!她可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什麽对不起他的事。
约瑟看着她说:「後天一早,我就要跟着乐团一起离开台湾,搭机前往美国纽约表演。在那之前,就算仕杰不来找我,我也会设法主动联系到你,为的就是想再见你一面,和你说说话。」
「那好,你现在见到我了,无聊的话也说了一大堆,甘愿了没?」余茉莉讪讪地问。他不出现则已,一来就讲些乱七八糟的傻话,根本就是来乱她的吧?
「嗯,差不多了,我这就告辞。」约瑟站了起来,重新戴上墨镜,走出大门前顿了一下,对她说出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那句话:「这些年,我一直很想念你;有时候做梦甚至还会梦到你爬树到琴房外,给我送来热腾腾的烤地瓜。」
「你……」余茉莉蓦地哑然,某种类似感动的情绪让她的脑子一阵嗡响。
「再见。」他轻声说,为自己多年来悬而未决的思念划下了休止符。
而这简简单单的两个音节,却沉重得让余茉莉支撑不住,双腿渐渐蹲曲下来,有些失神地喃语:「怎麽不早说……你这个笨蛋为什麽不早点告诉我……」
她一直都不知道。如果她早点知道的话,那麽……那麽又怎样呢?余茉莉不由得摇头苦笑,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固执的人,即使他一开始就明白地说是为了她才回来,长久以来习惯骄傲的自己依旧会什麽话都不说,任由他离去,就像现在……
「姐,你蹲在这里干嘛?」余仕杰拎着一罐两公升的可口可乐回到家中,却发现她蹲坐在玄关发呆,而约瑟的皮鞋也不见了,「约瑟走罗?他怎麽不多坐一下?这麽快就闪人了,真不够意思……」
「阿杰,客厅给你收拾,我要回房休息一下。」余茉莉交代完毕後,捡起画卷,就像个游魂似的走回房间。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得好好整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