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很漫长,每个没有羽落在身边的夜晚,对隐林而言更是特别漫长,跟羽落相处的时光倒是走得特别快,连永远都太短暂。这个既是周末同时又是她的生日的夜晚,她本该依偎在他的怀中,共享浪漫的烛光晚餐与心形蛋糕,而不是坐在自家的餐厅,隔着点燃蜡烛的生日蛋糕,与面色冷肃震怒的母亲对峙。
「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你跟你老头一样,都是虚伪的骗子,用我的吃我的利用完就把我踢到一边去还背叛我,把我当凯子跟傻子耍!」母亲尖利的咒骂刮得她耳鼓生疼,「要不是我今天特地去那家庆祝周年庆而打折的高级法式蛋糕店买生日蛋糕给你,看到你跟那个梁羽落手牵手走出来,你不知道还要瞒骗我到什麽时候!」
「你看错了……」
她虚弱徒劳地抗辩,但在母亲描述了羽落的衣着後,她也只能招了。她大惑不解的是,她每次跟他走在路上她都是眼观四方耳听八方,进出公寓更是一前一後,今天母亲到底是躲在哪里,她怎麽会看漏了?
「哼!怎麽可能让你看到!」
她常想母亲是否像电影《门当父不对》女主角的父亲一样,真实身分其实是美国中情局探员。
「你跟他在一起多久了?不是叫你别跟这种没前途没房子没车没工作的男人交往?」
「你又不认识他,怎麽会知道他有没有前途,他有没有前途或成就又不是你能评断的。」
「还狡辩!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不是什麽好东西,我看过多少人你看过多少人,一个男人是什麽鬼样子我看不出来?我是怕你太单纯会被骗,是为你好!他要是条件很好你怎麽不敢告诉我你在跟他交往?」
「你说我绝对不能跟男人交往,要是我交男友或跟男人单独约会就跟我断绝母女关系,他条件再好我都不可能跟你讲啊!」
蛋糕上的数字蜡烛「29」已烧掉了一半,又是一个年头过去,明年此日她就三十岁了,她还有多少时日能蹉跎?她彷佛能看见她的二十九岁也会这样消失融毁,徒留蜡油化成的泪水,蜡炬成灰泪始乾。
「他要是条件够好当然另当别论。他有房子吗?他有车子吗?他有工作吗?他有硕士吗?他家有钱吗?」
母亲要她三十岁嫁人,但又设下这样的禁令,有房有车有硕博士年入高薪家里又有钱的单身男子,再怎麽样也不会从天而降,突然上门自动奉上存摺祖谱车钥匙别墅钥匙要跟她结婚吧?
「他没有房子车子那我们家又有吗?他当然有工作,是出版社的翻译。他没硕士我也没有啊,你要我嫁有钱人,我们家又没有什麽钱,有钱人怎麽会看上我,我又要去哪里认识有钱人?而且有没有房子车子硕士跟家里有没有钱,很重要吗?自己能赚钱为什麽要靠男人养靠男人给我钱?」
「翻译算什麽正当工作,吃不饱饿不死,好歹得是个工程师、律师、医师或老师!家里有钱哪里不重要了,你没赚多少钱他也没赚多少钱,贫贱夫妻百事哀你懂不懂?搞不好他还要跟你拿钱勒,就像你那死老头一样,养家一个屁都不拿出来!」
「不要什麽都拿来跟那老头相提并论好不好,又不是男人都像那老头一样!」
「我还没嫁给你那死老头前哪知道他会是这副德性!人心隔肚皮啊,男人都很会骗人,你不要太天真了!」
蜡烛温暖的光芒完全无法融化她与母亲之间冰冷的气息,最终融化殆尽,蜡烛完全融化後,蜡油满出来从蜡座滴落到蛋糕上,最终彻底熄灭,一如她早凋迟暮的青春岁月。
回到房间後,她坐在床上心神不宁烦躁沮丧至极,几小时前还在餐厅时她听见羽落出门踏入电梯的声响,这让她感到更孤独,她知道羽落去了哪里,在这种孤绝的时刻他放她独自一人对抗绝望、压力与恐惧,跟朋友出去玩了,但她不怨他,因为她的家庭有问题,所以她把这一晚搞砸了。
他向来是夜晚的生物,找到工作後口袋有钱了更常在晚上出门玩乐,她家门禁甚严,不能陪他一起去夜店跟LoungeBar跳舞喝酒、去KTV夜唱晨唱、逛夜市跟地下街,连跟他过夜共枕都不可能,所以他就跟朋友出去玩。
凭他俊逸脱俗的外表与难以抵挡的魅力,他的女性朋友甚众,常让她觉得她要对抗的情敌有一整队日本AKB48加一堆韩国长腿辣妹团体那麽多,环肥燕瘦後宫三千万,她的醋意不是只针对这些女性友人,而是忌妒她们能和他一起作他喜欢的事,不像她总是强迫他迁就自己,只能在她下班後一起吃顿饭。假日她的门禁更早,但白天喝酒跳舞实在没什麽意思。
「又是饭局!而且一小时怎麽够!」他总这样垮着脸,哀怨不满地质问,她只能歉然以对,以求得他的宽容。
她自己没有自由,无从剥夺他的自由,所以她任着他去,事後她问起他总会据实以报自己这礼拜跟谁出去玩又去谁家过夜,同时分享他与对方发生的趣事。
「不要在我面前提别的女人!」她多想这样说,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她知道克莱儿24腰36D的火爆身材让他一手一个无法掌握,艾蕊丝的歌声温婉动人宛如天籁,贝诺娃作的鱼香茄子是他吃过最好吃的,桑妮雅的酒量很好千杯不醉,安妮塔搽的香水是让他最沉醉的芳香,贝阿缇丝的巧手画出了他心中的伊甸园,吉赛儿跳恰恰跟探戈的舞姿与舞技非常迷人。
她忌妒,她会胡思乱想,但他的快乐比什麽都重要。她天生条件比别人差,能给他的快乐没有这些人能给他的多,她只有付出对他的爱是远胜於她们的。
一边自我安慰着,想着他此刻在外玩乐时露出的欢快笑颜,只要他能绽开笑容,孤独与禁锢之苦她一个人受又算什麽。彻夜想着这些,辗转难眠。
她下床走进浴室,迳自敲着浴室地板,也检视浴缸与墙壁的接壤处,她想起曾看过的一本网路小说,书中女主角曾在公寓家中浴缸底下找到通往其他住户套房的密道,她不免想到说不定她家浴室也有秘道,这样以後就能避过母亲的耳目钻到羽落家了,但事与愿违,小说不是事实。要不是中间隔着电梯与楼梯,两边阳台太远,不然她也曾想扮演蜘蛛人冒死爬过外墙爬进羽落家。
无奈地回到房间,她一边思念羽落,一边孤寂地哭着睡着了。
隔天傍晚,方从伊洛蒂家离去的羽落,刚打电话跟雅思米娜约好明晚在101附近新开的LoungeBar见面後,穿过一片鬼魂形成的「人」墙走到公寓楼下,光看这阵仗就知道她一定在家,而且十分沮丧。
人在低潮、生病或运势不佳时阴气较重也容易引鬼,隐林的情况自然比一般人严重。他注意到她跟他在一起时,身周的鬼魂就会少很多,但她在家里时鬼魂就多到他都觉得拥挤与嘈杂。有的女人像是克莱儿是周围追求的苍蝇多到让他感到拥挤,她的身边反倒是恶灵多到让他感到拥挤,真正是天堂与地狱的云泥之别。
就如他的推测,她这一生会与鬼为伍跟她自小长年受到母亲施加的压力脱不了关系,她身边的凶魂就如她母亲带给她的痛苦与绝望,如影随形,让他看了为她感到忿忿不平。
思及此他传了封简讯约她出来,一小时也好半小时也罢,在门禁之前,在她这灰姑娘必须准时返家之前,暂时将她带离这牢笼,抚慰她孤寂受创的心。
走在沐浴在夕阳中的淡水河岸,他默默倾听她受到的责难与委屈,想到她昨晚独自面对这一切,他不免对自己当时在夜店里众人的喝采中搂着伊洛蒂大秀舞技感到有点罪恶感。
「你无须感到抱歉,该感到抱歉的是我,是我搞砸了,昨晚被我妈抓到所以没能跟你一起吃饭吃蛋糕。」
她承诺务必让他快乐,他的快乐却不是她能给的,让她对自己感到非常失望,她常想当初将他留下是否做错了,因为她不想限制住他,只因她能为他做的是那麽少。「是我无能,我没用!」
「不要自责,我没有怪你,反倒对你感到很抱歉。你要是忌妒可以说出来,说出来会好一些。」他希望能让她宣泄她的情绪。
「我不是忌妒她们,我是恨我自己,她们能陪你一起做那麽多、那麽多你喜欢的事,我却什麽都做不到!」
「你跟她们比什麽嘛,你的家庭跟她们的不同呀。」
「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连陪你喝酒、陪你度过夜晚、跟你跳舞都做不到,我、我、我连你的歌声都不可能有机会听见,只能强迫你陪我吃饭让你感到无趣!」
她愤恨悲苦的搥胸嘶喊引来路人的目光,她急忙压低声音,藉躲在他怀里闪避旁人的注视。他张臂将她拥入怀中,让她靠在他的心口上,他用心来承接她的泪水与哀恸,一手轻抚着她的背,不时抚摩她的头,传达他的理解,纾解她的情绪。
「你别哭了,看你哭我会心痛,嗯?」听他这样体贴温柔地说,让她哭得更凶了。「你知道,我不太会说话……」
「我知道,你都靠你那张脸拐女人。」
看她还有心情跟他斗嘴,他就放心了,「所以我要唱给你听,想听我唱歌还不简单?」
他牵着她的手,沿着河岸走上了情人桥,在晚风中他在她耳边轻轻呢喃吟咏,「让我轻轻的吻着你的脸擦乾你伤心的眼泪让你知道在孤单的时候还有一个我陪着你」
才听了前面她就落泪了,她去上班时常在通勤时听着这首歌,边听边想着他,想像着他对自己这样说,她总得强忍泪水才能避免花了妆。她踮脚凑近他的耳畔,怯声轻和,「路遥远我们一起走我要飞翔在你每个彩色的梦中对你说我爱你」
「我不再让你孤单」这是他对她的承诺。
「我的风霜你的单纯」她走过诸多苦难,才遇见他这样单纯的美好。
「我不再让你孤单」他再一次对她说。
「一起走到地老天荒」两人对着彼此这样说。
「看今夜的流星划过了天际笑我的心
我无法再冷静请你要倾听你是我的唯一
我不愿去相信我们之间隔着海洋的距离
我的爱已融化在空气里」
她拉起他的手按住她的心口,感受她颤抖的悸动。
「可能缘份来得太早」
「我还不知道」
「可是情话说得正好」
「我还在寻找」
「当我以为再等不到你却突然停靠在我怀抱」
在合唱完最後一句时,橘日躲入了海平线下,偷看两人在金灿灿的橙色光芒中紧紧拥吻。
长夜未尽,但有他的地方就有光,一千个孤苦的夜晚中只要有一晚有他,她就能撑过一千个又一千个长夜,千夜一夜,比永远还漫长还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