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關係,只是未來沒有你》 — 沒關係,只是未來沒有你

我一直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至少一个不灭的传说,在不同时空的每一个角落,悄悄地用无数条细线将所有人都连系在一起,造成了我们眼前的一切。

有些人会相遇,有些人却是穷尽一生都没办法踏进对方的生活,这一切都是源於「命运」二字,一个人们怎样也无法突破的界限。

两个有缘份的人,即使他们一开始多麽讨厌对方,但在命运系上他们之间的线後,注定爱上对方的机率便是百分之百。

然而没有缘份的两个人,就算多麽深爱着对方,到了最後还是会有一大堆事情把他们压垮,压碎了他们之间的爱情。

从一开始,我便应该要明白这个道理。

……

两年前,某一个初夏。

夏日炎炎,刺眼的阳光彷佛是在故意挑衅着人们躁狂的神经,即使隔着厚厚的黄色碎花布窗帘,还是能够感觉到外面烫人的高温,几乎要让街上的油柏路都熔化了,变回原来黑色的液体。

我眯着眼掀开布窗帘的一小角,朝着街上那些大汗淋漓的路人做了个鬼脸,腹绯一句:「我正在享受冷气,你们就在外面热着吧!」

听见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赶紧坐回床上整理书桌里的杂物。

「这个要,这个不要,这个要……」我佯装专心地把一本本写满的日记分别扔到两个纸箱里,不时偷窥一下停在床边的那双健美长腿,心里是羡慕妒嫉恨。

邵奕抱起双臂冷嘲道:「你继续装吧!最好装到世界末日,看你妈会不会在陨石把你砸死之前先把你这懒丫头扔出去。」

我有些泄气地抬头,朝他咧开一个难看的笑容,乾笑了两声,最後还是认命地把几乎要将整张床压垮的杂物都收进适当的纸箱里,暗地里把青梅竹马诅咒了一遍。

假日本应该是用来睡觉的,要收拾杂物的假日根本就不是假日。

他拿起我身旁的一本墨绿色日记本,好奇地打量着道:「这个你也不要了吗?」我见状立刻把日记本抢了过来,咕哝一句:「什麽不要了,这可是我这几年来的宝贝,怎麽说也不能丢了。」

「你不是说要把属於那个人的东西全都扔掉吗?」他蹙眉,脸上可见不悦。

「扔掉归扔掉,该留的回忆还是要有的。」我小跑步把日记本重新收回书桌的抽屉里,支着腰神气十足地向邵奕说教。

他静静地凝视着我,依旧挺直着腰板站在床边,却不说一句话,少了他一向轻蔑的声音,房间内一下子就变得鸦雀无声,只余下我和他有节奏的呼吸声。

「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当然不是了,你不是清楚得很吗?」

「最清楚你的人,应该是你自己,不是我,也不是你妈,只有你自己心里才会知道你是不是已经放下过往的一切了。」

「我早就已经放下以前那些事了,现在我只想过平常人的生活。」我曲起两根手指头动了动,朝他做了一个「一切都好」的手势,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从小到大的暗号,也只有我们两个人懂。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省得你一天到晚给我添麻烦。」他嘴角微微上扬,自顾自翻着我纸箱里的东西,简直把这里当成是自己家一样。

我故意调侃道:「邵奕你出生的时候应该是个女人吧?要不然怎麽会跟我妈一样,一整天都唠唠叨叨,管我这个,管我那个的呢?」

果然如我所料,他寒着脸回过头来,咬牙切齿地抛出一句:「如果我真的是你妈,我肯定在你还没有出生之前就把你掐死!」

说完,他便转过身去,无论我再怎麽喊,也不肯再搭理我。

我趁着他不注意,偏过头去偷笑,这世界上比我妈还要关心我的人,也许就是这个叫邵奕的人,唯有他从一开始就是以真心待我。

如果没有他,或许当初我也不一定能走过来。

回忆到底是什麽?

若是能吃的话,是不是只要把回忆吃下肚子,自己一直好好珍惜着的东西就不会不见了?

或许说,回忆只是一些我们不愿放下的过去,不管是好是坏,都被我们当成了值得牢牢记住的记忆,其实压根儿没有一点儿价值,里面的人和事都应该被彻底遗忘,随着微风和海浪深埋在海底,化为没有人记得的碎片。

但回忆对某些人来说,或许是一种无法取缔的怀念,每当记起以往那些与他在一起时的细节,感觉就像是对方仍留在自己的身边一样,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即使每一个人都把他忘得一乾二净,起码还有自己记住了他。

这样的话……那他就称不上真正的消失了吧?

我和他之间的那条线断了,还是能有回忆连系着我们。

然而当我每一次看见一些跟「那个人」有关的东西变得逐渐残旧、逐渐被我以外的人遗忘,感觉心里又空了一块,消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徐静,你快来看,小猫要吃东西了!』他曾抱着的那只小猫,现在变成了别人家的宠物,原来的宠物店也早已变成了甜品店。

『徐静,这本书挺不错,我借你看吧。』他曾笑着借给我的那本书,被别人一次不小心弄得缺了页,最後不知道被扔到哪个垃圾桶去,而我得回来的只有一句道歉。

『徐静,你妈说把苹果切成这样比较好吃。』他曾花了一个下午切得漂漂亮亮的水果拼盘,在他只有十几年的生命消失以後,就再也没有吃过。

『徐静,有人欺负你了,你一定要跟我说。』他曾言之凿凿地这样跟我说,直至现在或许仍有人在讨厌我,那个能静心听我倾诉不快事的人却不在了。

『徐静,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嗯,当然。

……

有些话在别人还在世的时候,没有办法说出口,只觉得害羞得不得了,心想着反正跟对方在一起都那麽久了,他肯定会懂我的心意的,便一次一次地把「你喜欢我吗」这个问题的答案胡混过去,忘记了对方也是人,一个天生便希望别人能给予自己确实承诺的人。

一开始的那段日子,每天晚上做梦总是能梦见一个只存在着白色的世界,自己站在无人的街道上,看不清楚只有数步之距的商舖到底是什麽模样,摸不到自己靠着的墙壁到底是灰泥的还是砖头的,隐约觉得有一个人伴在自己身旁,却猜不到对方的脸长成怎麽样,彷佛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一个只剩下自己的世界,原来并不可怕。

我有点迷惑,到底是我本性就是这样容易地把以往记得一清二楚的东西都抛开,还是这是命运在让我把一些已经消失的身影都抹走。

到了最後,还是由一个我没想过她会出现的人告诉了我。

「那个人」其实有一个称得上幸福美满的家,他从来不缺什麽,不缺家人的爱,不缺物质,不缺朋友,也不缺人人称羡的温顺个性,堪称完美的一个男生,却只缺一副健康的躯体。

所以当我的不成熟间接成为害死他的契机时,只觉如瞬间堕入冰窟,脑海中一片空白,首次萌生了想死的念头。

真正该死的人应该是我吧?起码不应该是他。

那段黑暗的日子里,他的母亲几乎处於崩溃的状态,以往和颜悦色地朝我微笑的妇人变得尖锐刻薄,数不尽的不愉快,被硬生生夺走了我再次踏入他的生活的权利,我也再没有那个颜面去见他的家人。

这样的一个女人在两年後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除了惊愕就只余下愧疚,曾经跟「那个人」在一起时的愉快心情涌上心头,一幕幕难以忘怀的记忆在眼前掠过,直至沉默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凋零了,但所有跟他有关的细节还是那样地清晰。

「要怪便该怪我没有生出一个健康的儿子,到了那种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你会取笑我这个疏忽的母亲吧?」妇人的发髻有些凌乱,一直保养得宜的皮肤在这两、三年的时候快速衰老,整个人变得有点颓废。

「不会。」这是我这段日子以来,第一次跟她平心静气地对话,以往的每一次几乎都是不愉快收场,每一次都把对方弄得遍体鳞伤。

「我来找你以前,他爸告诉我让我别再耍小性子,让该过去的东西都过去,他说你应该还在自责,叫我别多添你对玮皓的愧疚,我听了以後还气得甩了他爸一巴掌,骂他不了解我这个当母亲的心情。」她低声笑着,垂首看着掌心中的热茶杯,「结果你知道他爸怎麽说吗?他爸反问我:『那你又了解别人母亲的心情了吗?』我想了一下,或许玮皓他爸说的是对的。」

她抬起头,以跟很久以前一样温柔的目光看着我:「玮皓那蠢儿子一直都很喜欢你,在知道你也喜欢他的时候,他背着我把家里相簿的旧照片都换了下来,笑着说以後要把你的照片都放进去,那时候我还笑话他是不是八、九十年代的人,怎麽做这种古板得笑死人的事,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他是真的喜欢你。」

「没错,我的确恨过你,恨你怎麽当初不答应跟玮皓一起出国,这样他就不会只接受一半的治疗,知道自己没办法治好脑袋里的肿瘤,还要跑回来找你,最後孤零零的一个人死掉……我把所有的错都归究到你身上,我还想过为什麽你这女孩的心可以那麽狠毒,不害别人偏要来害我的儿子。」

她紧紧地握着我开始发颤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手也在抖:「但玮皓他爸却告诉了我,这是命运的安排,谁都没办法改变,这可以说是迷信,但从一开始,我们都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个事实,所以只能选择接受。我跟他爸或许还只有三、四十年的命可以活,但你跟我们不同,你还年轻还可以选择,不管你到底是忘了还是还没有忘记,我们都希望你可以继续走下去……」

那一天,他母亲跟我说了很多很多,大部份时间都是她一个人在说,我在听,但感觉就好像是她代替我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不论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是否真的可以就这样放下丧子之痛,对我而言也是一种救赎。

在她的面前,自己以往那些所谓「已经放下了」显得格外的虚假,原来我等的是这样的理解,一直以来在别人面前露出的那张面具开始渐渐崩裂开了一个缺口,在真正放下点什麽东西的背後,藏着的是一片释然。

**

「小静,要吃饭了,快下来吧!」老妈在楼下喊着,她的声音比平日多了一分愉悦的感觉,我把手上正阅读的小说放回书架,拉开门走下楼,不意外地看到饭桌前已坐着定期来蹭饭吃的青梅竹马。

邵奕淡淡地扫了我一眼,随即继续闭起眼睛装木偶,我懒得跟他计较,看着在厨房里煮饭煮得不亦乐乎的老妈,忍不住问了一句:「有什麽好事情吗?」

「刚才你在楼上看书的时候,李玮皓他妈妈送了东西来,跟我说了几句道歉的话,还托我把东西交给你,就放在茶几上,你去看看吧。」老妈回过头来扬起一抹浅笑,她一直都期待着这一天,怪不得她会这样高兴。

「或许看了以後,你会心脏病发。」

邵奕连睁眼都不睁,嘴边挂着痞子般的笑容,我报复般对他拉下了眼皮,哼了一声才走到茶几前拿起上面的公文袋,解开绳子,拿出了里面一张陈旧的照片。

视线在落到照片上那两个人身上时,便再也无法移离一分。

这是很久以前我和玮皓在逛宠物店时,让女店员给我们拍的一张照片,我们两人肩贴着肩,靠着彼此,两个人四只手抱着一只身材有点圆润的短毛猫,玮皓还故意眯起了眼睛,让他照出来的模样显得有些别扭。两个人同时开怀地朝摄影镜头笑着,告诉看照片的人那时候的我们有多幸福。

我凭着记忆把照片翻到背面,果然上面还有当时我们留下的两句话:

『李玮皓:今天我们找到了这只幸福的胖猫。

徐静:好想把这只胖猫带回家,那我看起来应该会比牠瘦吧?』

注意到最底部多了一行整齐熟悉的字迹,不知道是他哪个时候趁我不注意自己添上去的,我忍不住噗哧的一声笑了。

『李玮皓:不如带我回家吧,我会让你比这只胖猫更幸福。』

「这什麽话啊……」我藏不起嘴边的笑意,抚着上面蓝黑色的笔迹,感觉就像是回到了以前,回到了紧握着对方的那一刻。

「我就说了吧,你看见之後肯定会心脏病发,看你笑得像个疯子一样。」邵奕在我身後揶揄着,我白了他一眼,注意力放回照片上那个男生身上。

即使你没有被我带回家,你给我的幸福早已被这只猫还要多。

我把照片重新放回公文袋里,绑好了绳子,有些回忆需要好好地藏起来,这样的话才不会不见,能够永久保存。

回忆不需要太多,有这麽一张曾经的照片,足矣。

没关系,就算我的未来再也没有你,而我必须要继续走下未来几十年的人生,我还是有你曾经给我的一切陪伴着我。

这样的话,那我就算走得再远都不会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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