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13
13
那天要出发前往寻访花枝小姐前，刘吉人用来鼓励可美、为她壮胆饯行的方式非常可笑，他先趁着刘妈妈没注意时，从货架上偷拿了两罐面筋罐头跟一小盒饼乾，另外还有一瓶冰箱里的可乐，说路上如果肚子饿了，至少可以暂时充饥。说着又跑进厨房，拿出来一个小小的玻璃瓶，打该瓶盖时有股淡淡的香甜味窜了出来，刘吉人拿根牙签从罐子里戳出一小块东西，要可美张开嘴巴。
「这什麽？」瞧那暗红色略呈扁形的怪东西，可美有些疑惑，刘吉人告诉她，说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我一个阿姨腌的蕃茄蜜饯，非常好吃，不过因为成本很高，而且费工费时，所以数量不多。去年台风多，蕃茄收成不好，就只腌了一点点，我平常根本舍不得多吃。」
将信将疑，可美并不是爱吃蜜饯的人，但勉为其难嚐了一口後，却觉得滋味竟出奇地好，刘吉人说这主要原料虽然是蕃茄，但腌制时还放进了梅子、茶叶跟纯蜂蜜，所以不管是气味或口感都属於上等，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量产，否则他老早到埔里镇上去卖这个了。「有我最喜欢的食物给你加分，你的伟大任务之旅一定会顺顺利利的。」刘吉人说。
「老实说，我觉得村长很可疑。」可美忍不住怀疑。
「不只是你觉得可疑，连我都不怎麽相信。」刘吉人点头，但很快地又摇头，说：「不过就算我不信，但也没办法不听他的，一来他是村长，二来他是这个大家抢着自称头目的村子里，唯一一个比较具有头目血统真实性的人物。」
那是一种怪异的感觉，可美愈来愈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场梦境中，摇身一变就成了哪个线上人物里的主角，手执宝剑、跨下骏马，准备前往一座遥远且险恶的山中去讨伐什麽妖怪之类，那些电视里常常出现的电玩游戏广告总爱找性感火辣的宅难女神代言演出，可美感到荒谬，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一次演出机会。这很像梦，但却不是很糟糕的梦，比起发生在台北的那些烂事，她还宁可活在这个虽然匪夷所思但至少可爱得多的梦里。
刘吉人把自己家的机车借给可美，那是一部很老旧的机车，骑起来好像零件都快散了似的，引擎发出轰隆巨响，而且仪表板八百年前就故障了，既不会显示行驶速度，也没办法显示油表功能，为了避免发生路上熄火的窘事，刘吉人从屋子後面拿出来一桶库存的汽油，预先将油桶加满。
带着忐忑跟怀疑，可美骑上机车出发，她的想法非常简单，不管村长说的那些究竟是真或假，反正自己既然硬起头皮来把担子给扛下了，那就只好乖乖地办完才行，办完之後，她再也不要留在这种怪地方，一定要立刻走人。在刘吉人带着担忧与歉然的眼光中，可美催动油门出发，依照村长的所有指示，先经过一株果然非常巨大的乾枯神木，又在崎岖的泥土路上骑了好长一段上坡，并且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迂回前进，最後才抵达一个小小的部落，并且发现路边果然有一堆都快腐朽的木雕作品，同时还发现了木雕作品旁边的花枝杂货店。
然後接下来的一切就真的让可美差点崩溃了，当她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上面可能用神奇墨水写下什麽符文或密码的百元钞给那个名字也叫花枝的原住民老妇人时，花枝老太太一听说她是前面村子的村长所派来的，便转个身在货架上拿了两盒槟榔，交到可美的手中。
「这就是『生命果』？」可美瞠目结舌。
「对呀，当年呀，老陈还是小陈的时候，他吃的第一颗槟榔就是我卖他的，那时候他赞不绝口喔，就说这个是能为他带来生命能量的果实，以後每次来买，都说这叫做『生命果』，唉呀，在我这里一买就买了几十年哪，你看他现在都当村长当了快一辈子罗！」说着，笑起来嘴里没剩几颗牙的花枝老太太开始回忆起当年，完全把目瞪口呆的可美晾到一边去了。
对於这个任务，看来一脸严肃的村长并没有多做解释，但每个人却全都笑翻了，住在村长家隔壁的哈士奇说：「花枝姨的槟榔很好吃，远近驰名，这个大家都知道，但是什麽触怒祖灵之後要做七件事来赎罪，这大概只有你这种都市来的小孩会被骗吧？」
「搞不好真的有这回事呀，只是我们不晓得吧？」哈士奇的老婆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孩，今年才刚满二十岁，她一脸认真地说：「你们谁敢保证自己就都很懂部落里的传统或传说，对吧？」
「就是说呀，我不懂，可是你们搞不好也没比我知道多少。」见到有人声援，可美急忙站了过去，虽然觉得自己大老远去帮村长买槟榔的这件事实在蠢了点，但她不想落得一个「都市里的傻小孩」的臭名，所以急着替自己申辩。
「如果买买槟榔就能让祖灵很开心的话，那以前的原住民干嘛还需要出草？」一群人窝在一起，大家对这件事依然议论纷纷，前几天割菜时见过面的那个黑猫又提出质疑。
「搞不好是祖灵们也跟着进步了，所以改变方式了？」旁边有人搔头纳闷。
「那上帝呢？我们以前去教会都只会祷告，也不知道上帝开不开心，要不要下次捐献的时候，大家也拿点槟榔去？」然後又有一个人开口。
「上帝会吃槟榔吗？」另一个人煞有其事地接着问。
「入境随俗嘛！上帝都来我们部落这麽久了，应该学会了吧？」前一人回答。
「那我看最好不要只带槟榔，大家自己酿的小米酒也应该顺便带去。」跟着住在附近一位老婆婆也提议。
「我儿子前几天抓到两只飞鼠，烤好的肉还放在冰箱里，我可以捐那个吗？」然後再有人问。
那一霎时，各种千奇百怪的提案纷纷被提了出来，不只槟榔、小米酒跟飞鼠肉，还有人打算捐出自家的酱菜、谁的亲戚从台北寄回来的名牌糕点，甚至刘吉人他家隔壁的一位阿姨还自告奋勇，要把她那个整天只顾着喝酒，工作却很懒散的老公捐出来，无偿献给教会当一年苦工。
「现在怎麽办？」眼见得情况一发不可收拾，可美退後一步，小声地问刘吉人。
「放心，等待会肉烤好了，酒一开始喝了，大家很快就会忘记这些喝醉前说的鬼话的。」刘吉人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他说得轻描淡写。
小小的村落里有两座教堂，还有一个小学，不过教堂大门通常关得紧紧的，只有假日做礼拜时才会开启，而小学本来学生人数就少，现在又值暑假期间，根本也没有什麽人。趁着天气好的周日，村子里要举办烤肉活动，这不过百来人的小地方几乎全部动员，大家聚集在教会外的空地上，各自搭起火炉。发布活动讯息後，村长给了可美第二项任务，就是要她负责一个炉子的生火工作。
那能算得上是一个「炉子」吗？可美脸上露出狐疑。这片空地算大了，足可聚集着七八十人，各家的烤炉都长得不太一样，而在最角落这一块，由村长提供的炉子最是特别，它根本不是可美想像中的烤肉炉架，只是一个破旧的炒菜锅，下面架了一个铁条焊成的支架而已。刘吉人一看到那个烤肉锅就显得很开心，他说这是去年自家淘汰之後，本来要丢弃的旧锅子，但村长却从垃圾堆里把它给抢救回来，还珍而重之地拿回家当烤肉炉。
广场上大概有七八撮人，一组约略都在七八人左右，有些是两三家聚在一起，有些家族成员较多的就自成一圈，村长家人丁单少，刘吉人也只有老母还在村中，於是就过来一起搭伙，只是刘妈妈守在杂货店里走不开，村长还有公务在身也不克前来，几个村长家的小孩又帮不上忙，所以真正能做事的也还是这些个年轻人。可美本来以为生火烤肉的事轮不到她，没想到锅子才刚架好，刘吉人跟烧饼就肩起锄头，拿起镰刀，说要到菜园子去找点野菜。
「只是生火而已，你没问题吧？」刘吉人担心地问。
「放心，我可以。」捋起衣袖，可美想到那句古人说过的话，天助自助者。
「真的没问题？不然我来也没关系，反正烧饼可以自己去找菜。」说着，刘吉人就想接手可美手上的工具。
「真的可以啦。」可美瞪他。
「小心木炭，不要烫到手喔。」
「知道了。」
「小心风向，别被燻到眼睛喔。」
「明白了。」
「小心衣服，不要烧破洞了喔。」
「了解了。」
「小心……」不知道刘吉人接下来还想罗唆什麽，可美抓起一把木炭作势要丢过来，逼得他闭嘴。
看着两个大男人扛着锄头、手拿镰刀往菜园子走去，可美忽然笑了出来，这种体贴其实像极了她那个前男友。不知道为什麽，大家好像总把她当成一个什麽也不会的小女孩，可美心想，我是这样的人吗？为何我总给人这样的感觉呢？她不懂，看着走远的背影，她也不免感叹，那个她曾深爱过的男人，後来已经把这种呵护跟关心给了别人，却留给她一身的伤，而眼前这个男人不是她的什麽人，但却也愿意这样关心她。
「小天使，不要发呆呀。」正出神着，黑猫手上拿着好几张摺叠椅，忽然踅了过来，拿了一把给她，「坐下来比较轻松。」说完，很快地又往一边去，到处发放椅子去了。可美心下感激，其实对她好的不只是刘吉人，不只是黑猫，是这整个部落，而或许这就是刘吉人说的「人情味」。
锅子不大，底部呈圆弧形，正好可以用来塞木炭跟火种。凭藉着一点微薄的知识与大学时曾和同学们一起烤过肉的记忆，她也不去管那些到处奔跑嬉闹的村长家小孩，自顾自地，先将一整袋的木炭敲碎，把较大块的木炭先铺平在锅子底部，再将细末碎块洒上去，然後用打火机点着了三个火种，分别用夹子送进了锅子里。见那火种烧着，可美抓起一把把的木炭碎末，小心翼翼地洒到火种边缘，然後拿起折好的报纸便搧起风来。
这不难嘛，细小的火苗一旦稍着了旁边的木炭碎灰，很快产生白烟，可美心中有些得意，看看旁边那几组的人们还在喝酒聊天，根本没认真工作，这些人待会只能看着我们锅子上热腾腾、香喷喷的烤肉流口水吧？可美一方面佩服这村子的向心力，一个简单的活动，居然能号召几乎全村村民共同参与，但一方面也为自己的生火顺利而有些骄傲，报纸搧得更用力了些，那阵风刮起了更多的白烟，甚至连煤灰都飞了起来，可美用力搧了几分钟，本来以为白烟过尽之後就会看到火光的，没想到那阵烟雾久久不散，好不容易终於平静下来时，根本不见火光，甚至连本来已经有几块被烧红的木炭现在也呈现一片死寂的黑色。
那当下可美一愣，没想到用力过猛的结果居然会变成这样子，用夹子拨开木炭，确定那三个火种都已烧完，她赶紧朝旁边瞄了几眼，趁没人发现她出糗，於是又拿起了另外一小包火种，照样再点燃，也分别放进锅子里，这次更惨，她把几根木炭摆在火种周边，结果它们全坍了下来，不但火没有生起，连火种也被接连又被压熄，最後火种烧光，她的锅子还是平平静静，一点温度也没有。
「就这样的本领，你还想留在部落里吗？」村长不知何时忽然踅到她背後来，还冷笑着说：「哼，我看你也不用瞎忙了，赶紧回刘吉人家去，把东西收拾收拾，早点下山去吧你。」
从小到大，可美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那几句话让可美很想把夹子往地上一摔，站起来直接走人算了。但村长眯着眼看她，又说：「我早就知道你们那种平地小孩，平常只会饭来张口，根本没办法靠自己的本领做点什麽事，想走你就走吧，祖灵的忿怒跟你也不相干，是福是祸就让我们村子里的人自己承担吧。」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可美气得浑身发抖。
「更年期啦，男人也有更年期，村长大概就是更年期到了，才会这麽神经兮兮的。」哈士奇的老婆本来在一旁准备竹筒饭的，连忙过来安慰可美。
「对呀，再不然就是他心生嫉妒，人呀，一旦有了嫉妒的心理，就会变成可怕的撒旦，做出邪恶的行为，像草丛里面偷偷摸摸的毒蛇一样。」黑猫也小声地说。
「有时间在背後说别人坏话，倒不如快点去把火生起来！」结果神出鬼没的村长不知怎地竟又从另一边转了出来，他一声斥喝，吓得所有人仓皇逃散。
又气又恼，可美看着那一锅风平浪静的木炭，简直莫可奈何，正想再去跟别人要点火种，只见刘吉人一手抓着一把青菜，另一手却提着一个奇怪的东西走过来。
「有没有用过喷灯？」刘吉人把那东西拿到可美面前，见她摇头，他说：「你知道为什麽大家都不急着找火种来生火吗？就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虽然我们住在偏远的山区，但还是可以享有现代工业社会的便利。」
「讲重点吧，我都快烦死了。」摊着手，可美说。
刘吉人笑了笑，扭开喷灯的瓦斯旋钮，拿着打火机在喷灯出火口一点，立刻就有火苗窜出。他将喷射出的火苗对准那锅木炭，只见不到三两分钟的时间，木炭立刻就被烧红，生火居然变成何其简单的一件事。
「对了，明天村长没派给你第三件工作吧？」一边生火，刘吉人转头问可美。
「他大概还没想出来要怎麽继续整我吧。」可美耸肩。
「那好，我们得到农药店去一趟，新的高丽菜要准备栽种了，有的基肥要先处理，而且我刚刚到菜园去看看，发现有的菜叶好像生病了，明天顺便请教一下老板，看是不是该喷点药。」
「生病？生什麽病？」可美问：「那怎麽办？要不要摘一两颗有病变的菜，明天好顺便拿去农药行给人家看看？」
「摘了菜去农药行？」
「你刚说了看病不是？病人不去医院，医生怎麽看诊？」
刘吉人哈哈大笑，他接连摇了好几下头，把喷灯换到左手，右手则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智慧型手机，随便滑了几下，出现了通讯软体的画面，然後递给可美看。
「刚刚不是就说了，我们虽然住在偏远的山区部落，但一样可以享受高科技的现代文明呀。」他指指手机的画面，说：「这年头谁还大老远扛着一堆有病的菜，翻山越岭去看医生？我刚刚就直接拍照片传过去了。」
「啊？」可美瞪眼。
「用点脑子，让生活稍微文明一点吧，好吗？」刘吉人骄傲地说。
-待续-
部落生活守则：小心，村长就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