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真觉得咖啡厅上班,是件很浪漫的事。
悠扬的英文情歌,艳阳的光芒倒映着落地窗,情侣或朋友,在阳光的铺陈下,侧脸闪烁得看不清轮廓,茶色吧台里,磨碎咖啡豆的声响阵阵,同事间默契的微笑,偶尔还有几名国外观光客,说着俐落的英文,称赞我们店里的咖啡香。
结果根本不是这麽一回事。
尤其上工後,我深深觉得偶像剧把咖啡厅包装的太完美。虽然不是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消逝尽然,但至少跟脑海里美轮美奂的想像有很大落差。
大学了,总觉得课业之余,该有其它的什麽填满自己的生活。
爱情?打工?缘分的事情其实太难说个准,所以我决定从打工下手,只是,高中念个普通科系,驾照也是开学前才勉勉强强拿到手,何况自己还没有机车,我真难以想像哪个老板会录取我这样的大一太新鲜。
可是我运气真的不错,误打误撞的进入校门附近的咖啡厅。尽管不是有名的星巴克连锁店,也不是其他有着名商标的咖啡连锁餐厅,不过至少所有的装潢、环境,都和偶像剧描述的差不多。
员工很少,我、还有一名年纪相仿的男生,老板娘、加上老板娘的女儿,就算全部的人,当然、如果还要加上店里的吉祥宠Lady,那麽总体来说,应该就有五个人,不过平常上班的人数也才两个人、最多最多,也就三个吧。
而那第三人,往往是老板娘,穿着拖鞋,带着酒气微醺,进到店里,又会荒唐的问我们,自己为什麽会在这里。
不过我们通常会这麽回答她:「来找偷腥的猫。」
奇怪的是,老板娘非但不会生气,自己倒也乐於接受,毕竟老板娘的私生活好像很混乱,甚至平时还仰赖控制精神的药物,可是大体来说,我看不出老板娘哪里不正常,大概是我自己也不正常。
然则这样的荒唐对话後,我们都还能继续自己手上的工作,这才是我觉得这家咖啡厅厉害的地方。而这样的日子,竟也一天又一天,逐渐变成我生活的常态。
不过这段时间,我并没有闲着,毕竟有太多的事情等着我学会。制作餐点、学会分辨咖啡豆,使用咖啡机、冲泡咖啡等等,最重要的是拉花,这点来说,与我年纪相仿的男生就做的比我好。
虽然扣去拉花部分,其他地方还不算太差。但这些不算太差的部分,若碰上千奇百怪的客人,我想再好的服务态度也会被消磨殆尽。
好比刚上工不久,就碰见自以为很懂咖啡豆、还喜欢装阔的人。
「您好,请问餐点的部分需要什麽呢?」
「义大利面。」
「我们的义大利面有分直面与管面,还有其他风味可供选择,请问需要什麽样的餐点呢?」我翻开店里的菜单。
「就义大利面,你们店里最贵的。」
「噢……好、好的,那麽饮料部分呢?」
「上等的咖啡。」他撇撇嘴。
「嗯……我们的咖啡都使用咖啡豆研磨,上面的品项都是我们推荐的首选,能请先生告诉我您需要哪种风味的吗?」
「我要哥伦比亚进口的蓝山,味道要浓郁,口感要酸涩,不加奶精不加糖,还要搭上玫瑰拉花,冰的。」说完,这先生用自以为帅气的姿势离去。
重点是,根本不知道他所谓的上等是在哪个部分。
好的,遇见这种客人通常是倒楣的开始。因为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然後那天刚好是老板娘的女儿与我上班,还是我成为新人的第三天还第四天,结果老板娘女儿非但没帮我,还拍拍我肩膀,叹一口气,要我加油。
说其实,这样的工作量真的还好,最累也不过应付机车客人,不过尽管时薪一般般,至少我工作的还算很开心。直到有天,外面下起了大雨,老板娘巧妙的把英文情歌切换成蓝调乐曲,讶异之余,才好奇老板娘为何如此坚持。
让我想起,面试时候,除了一般询问外,老板娘还问了我个奇怪问题。
「你会讨厌蓝调吗?」
起初我是一阵错愕,然而几秒的镇定,我回答她:「应该……不会吧。」
那时候,我看见老板娘轻轻扬起了嘴角。
而那当下,我直觉老板娘是个怪人。但我的直觉真的挺准确,因为老板娘真的很奇怪,可是更多时候,我却觉得她是个寂寞的人。
可能我常看见吧台里一角,有台好古老的留声机,古老的留声机上,还有一块好大的黑胶唱片,黑胶唱片上,还有一串用立可白写的文字,大概是年代久远,已经分不清写的是中文还英文。
只印象某天打烊时,店里的灯光已经全部暗下,正准备下班的我,从里边的员工休息室走出来,却感到一盏微微亮光从吧台里边透出来,然後我看到老板娘手撑着脸,靠在留声机前,安静的听着留声机里播出来的西洋老歌。
曲调很轻很静,几乎要到所有事物都静止呼吸才能听到整首歌正确的旋律。尔後,前奏过了,中段才突然变得剧烈,有点庞克、也或许又有点什麽的感觉……说不上来,不过感觉是很用力的唱着很悲凉的心情。
涉世未深,我真觉得自己绞尽脑汁、用尽所有词汇,也不足以形容这首歌。可是我猜,这也许就是老板娘说的蓝调吧。
而我的动静似乎惊扰了她老人家,她缓缓回过头,看见我伫立在吧台一旁。面对老板娘突然的举动,我竟也有些不知所措,於是拉拉自己的口袋,不知道该前进还往後退,却见老板娘向我招手,要我过去。
我慢慢的走近留声机,老板娘也顺手从吧台下拉过一张椅子。
「准备下班了?」老板娘盯着我,好像要把我看穿一样。
「嗯。」我乖巧的点点头。
「工作的还习惯吗?」
「还可以。」接着我愣愣地坐到椅子上。
而老板娘却泛起一抹浅浅的笑,轻轻拨弄她自己的头发。
「不用这麽拘束,就算你跟我说不习惯也没关系。」老板娘若有所思的撇过视线。
「我、我真的没有不习惯阿,我上班的……很开心。」说完,我却紧张的低下头。
「那是我很可怕罗?」老板娘笑着问我。
「不、不会阿。」我鼓足勇气,看着老板娘。
然而老板娘却微微地眯起眼睛,让视线回到身旁的留声机,还用手指敲着放置留声机的桌缘,好像在数拍子,又好像跟着旋律轻轻吟唱。
「现在播的这首歌,你觉得好听吗?」
本来以为已经结束对话的我,却又受困於此刻老板娘提出的问题。
「嗯……感觉很悲伤。」
老板娘又牢牢的盯住我,接着同样地眯起了眼睛,嘴角轻轻上扬。
「不、不是,这是首快乐的歌。」老板娘的手指依旧叩叩叩的敲着桌缘,「你觉得这家店为甚麽要开在学校附近?而不选在人来人往的市区?」
「可能市区的房租比较贵吧……」我思考了几秒。
「哈哈哈,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老板娘笑得很开心,看得我也终於不那麽紧张。
「那……那我就不知道了。」
「当然是要赚你们学生的钱啊!」老板娘自得其乐,「学生是永远的客源,走了一批、又会再来新的一批,无穷无尽。」
「这麽说好像也对耶!」我忽然灵光乍现。
「所以我曾听说过某一届学生,这麽形容我这家店。」老板娘的目光回溯到到很久很久前,「形容我这家店,叫时光回廊。」
只见墙角的猫头鹰时钟早已映出老板娘脸上的岁月痕迹,褪去光泽的黑发沧桑的憔悴。
直到後来的一天,老板娘的女儿才告诉我,其实时光回廊,根本不是哪一届学生形容的名字,而是当初老板与老板娘相约的店名。
「也就是我爸爸跟我妈妈,理解吗?」
「嗯。」我点点头。
「然後这里本来也不是咖啡厅,是义大利面店!」老板娘的女儿又再度强调。
「好的,我知道了。」因为这已经第三遍。
「之所以又加卖咖啡,实在是我妈想我爸想到夜夜失眠。」
「哦。」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所以我妈总是说,喝咖啡的人总会失眠,所以我们店要当失眠人的中继站,为每份思念泡出一杯又一杯的浓郁香味。不过可能有一半也是为了她自己吧?」老板娘的女儿嘴里碎念着,并且端出一盘烹饪好的义大利面。
靠在墙缘,我盯着吊在吧台上方的镁光灯,想起那一夜,坐在留声机前的老板娘身影,及离开前,老板娘对我说……
「我知道我留不住什麽,可是这家店对我来说已经是一切,然而这里的人来来去去那麽多,我真正记得的却也没几个,却是那人我拼命想忘记,却怎麽样都忘不了,只因为他临走前告诉我,把这间店留着,我们以後在这里一起生活……但老天却开了我一个好大玩笑,便是他再也没醒来过了。」
【过期的承诺往往最伤人,最伤人的承诺往往也最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