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曙初布於用以庆祀的清月阙时,细描淡蓝蔓纹的清怜花盏,清绝不可方物。此株圣花为前任教主所锺爱,涟弄自继任教主後便为恩师所之植盈满宫。
如今却唯见五司祭跪落其上,却个个双眉深锁,凝睇身着庄严朝服的教主轻拥一身彤红霞帔的佳人,沁月那明艳绝色的面容恍若熟睡,却已了无生息,那褪尽血色的薄唇淌出乌紫毒血已涸,白花却为其染成点点斑驳,增了几分妖异,却微闻涟弄苍寒似乌鸣泣的嗓音,「她,是因何而亡?」
「回教主,祀主吐出浓黑毒血,而身躯亦散出浅淡的花香,故判断是中了虞美人之毒。」漪谧司祭冷峻面容比平日更幽凝几分,他医术之不俗於天琅间人尽皆知,却於他道出沁月的死因後众人皆心头一颤。
虞美人喜寒,故天琅泱泱沃土间仅有常年幽冷荒寒的魇明台栽植此花,闲杂人等若平日擅闯则会为潋清逐出,轻则重伤遍身,重则断魂绝命。
甫重栖欲向涟弄言辩时,涟弄却静默起身,一身墨黑朝服迤逦侵野,似沉空染天霄,却唯见他一双秋水凝眸阴枭冷绝,嗓音犹然注入千年凝冰般的冽寒,「五司祭听旨,将潋清锁於玄天冰牢,无诏不能出。」
重栖闻旨却仅能与其余四人跪落在芳华漫闱的重宫华楼间,垂眸间他发前青丝委地,轻掩他俊逸面容,轻弄冰洁圣花,鼻间弥漫若有似无的似清泉冽芳。
涟弄启步向清月阙行起,清风忽起,拂起重重花盏,乌色衣摆奔舞,却独闻他幽幽独吟,似玉萧奏尽韶华,瑶琴终付衷心。
沉夜初降,清月皎皎竟似晨间煦阳,重栖踱入玄天冰牢。冰牢位於清月阙底层,自是会派遣重兵驻守於此,望见重栖来此却并未加以制止,行礼後便枕戈待旦似的操刃忠守。
黛紫长靴步入,他深知玄天冰牢苦寒至极,相传此为初代教主为严惩叛国欺君之人用以囚禁锢困的牢所,其由韧若铁石的玄天寒冰所造,并铸锁铐囚身,纵然武功如何高深亦难逃其困,并另置刑具拷打囚犯,入此的罪囚多半都於此绝望自裁。
放眼望入,唯望潋清四肢皆被锁链锁缚,映於沧寒冰面的清丽面容更褪去几分习日的光彩,乌发凝成霜,有似红颜弹指老。
纤指抚上已然熟眠的娇颜,却忽有热泪自净瓷般的面庞潸流而下,唯闻潋清嗫嚅似的梦呓轻唤着涟弄,重栖却踰矩地俯首用凉透的薄唇为其拭去眼落融霜,罢後便将手抚上她的头,笑了笑。
「就算以我之性命为偿,亦会让你变回曾经恣意飞舞的白蝶,其心不悔。」他似是道出誓约般地许诺。
曾许诺,况承朝夕清欢盼。
不言悔,只堪折月弄千蝶。
沁月虽未与涟弄结为伉俪,三日後却仍风光重葬。涟弄皆着缟衣素冠行至佛塔为其祷念梵经直至三更,天琅百姓皆称涟弄对其亡妻悼念至深,可谓之情厚意浓。
是夜。
本该於祭台为离亡之人凭吊的重栖却提剑轻奔至教主居殿,方他巧避侍卫的目光疾奔至後院,却瞥见本该於佛塔祈吊的涟弄却於此摆弄绽妍千繁的焰花,净裳翩缱似翼展。
重栖见他却并未行礼,所道之语亦似寒刃利箭,「是你,毒杀沁月而後将其罪推至潋清?」
半晌,涟弄并未愠怒,却仅低笑几声,冰指犹轻描繁花玉蕊。重栖望其如此,细眉更蹙深了几分,「虞美人自是仅魇明台所栽,但此处用作药材的罂粟却被你鱼目混珠地参杂了几株虞美人,我第一次来此时便是嗅闻到此花的香气。」话及此处重栖已是除却平日冷凝的俊逸,取而代之的是咬牙切齿的嫉恨,「除去沁月为了怕续延多载的教权倾垮便罢,那为何要将罪责皆推卸到恋慕着你的潋清身上!」
语止,他便取出三尺秋水直入涟弄的胸膛,不想他却不动如山,似是任他宰割。一身暗绣古纹的素袍浸出一圈红痕,似是在一派霭雪所清绽的一树寒梅,独吹幽冷。
「你说的臆测倒是挺有趣,但……」素唇淌下浓血,嗓音阙如前几日的阴寒可怖,「偷取此草的并不是阿潋,而是你,重栖司祭。」
「是你将毒害沁月的罪皆推卸给阿潋,是麽?」质问般地向他道,但他仍对他的话语一头雾水,他将长剑自涟弄的胸间抽起,却忽闻女子柔笑声阵阵,似银铃挑转,却宛若注入寒冰。
白练有若游蛇般回舞在苍寒夜风中,淡冷无情地将他持剑的胳膊劈落,直越他的胸膛。原来素净无垢的绸绫染成似胭脂的烈红,尚犹似开在魇明台的丽花千重。
提起仅剩的气力回眸一望,仍是一身纱裳腾飞,却不再无玷,点点血迹似赤蝶般伫停在裳服上,凝在眉宇中的冷丽犹似用鲜血浸灌成的一朵白莲。
潋清。
仅弄舞在无瑕之处的蝶。
倾倒在潋清怀里,澄澈杏眸映着他已成森然白骨的四肢,纤指缠向他柔细青丝,却忽有莹泪扑簌而落。他的眸子却顽硬地撑起,薄唇轻勾言语,「别哭。」
丹唇轻启,似玉琴奏,犹是她习常所颂的一曲小调,亦是前先前涟弄所吟的一声喟叹。
蓬草深锢流香幕,且误化蝶复,起弦破尽烟花路,芳华阻。
红笺泪点情牵处,自朝佳期顾。试问繁花开几度,岁已暮。
歌罢,少女因力竭而晕厥,他遂心满意足地阖下双目成了森冷累骨。在於旁间观望的白衣男子,连同骸骨将少女的身子拥起,忽有秋霜翩落,有似翩翩白蝶,两人的修洁白衣竟似化成一物。
「那麽就将你葬在魇明台,与阿潋所锺爱之花,成为她心之所栖,困之所趋。」
「如此便是你,重栖,翩飞尘世的彩蝶因惫倦而栖处的故所。」
轻笑一声,却无人听闻,有似寒鸦点泣,白蝶饮露。
重栖者,五司祭其一也。合岁七年,当朝祀主为其所毒害,教主痛失亡妻,便将其挫身焚骨,葬北苑。又感念其当职所功,而後在位余年不再拣选新任重栖司祭,直至身殁。
──《天琅国志‧司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