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更时分,扬州城内颇富名望的「陆氏剑庄」早已熄灯,朱漆大门外,弥漫着诡
异的静谧。
然而西厢客房之内,晚风拂过窗缝,辗转化作人声,惹得榻上男子心神不宁。
了无睡意,男子索性坐直了身,双眼微带埋怨地望向年久失修的破窗。
「搞什麽?把前头厅院弄得富丽堂皇有个屁用……」男子随意将长发拢起,睡意
全无,顺手抄起随身携带的青红双伞,迈步走出房门。
以自己认定最为豪气的方式推开了门,男子抬起头,这才发现今晚的夜空连一颗
星子都没有。
「有没有搞错?连老天爷都要整我?」颓丧地坐在房前石阶,男子把玩着手中一
青一红的纸伞,喃喃低语道:「老头,自从你走了以後,徒儿祸不单行、一天比一天
还倒霉,你若知道了,就赶紧现身,我好歹也是个有为青年,不想成天追着老头子虚
度光阴。」
唉,今早进扬州城前,恰巧瞥见一旁有清水可饮,他想都没想就把马儿栓在树
边,来到湖边补水,岂料,待他再度抬头,自己的马儿早已经不知所踪。
而树干上,只留下了栓马用的粗绳;绳尾遭人砍断,不晓得是哪个没心没肺的家
伙专偷别人的马、干这种缺德事!
本想趁夜占星,卜一卜自己是否真的走霉运,没想到天空上连一颗会闪的光点都
没有……
这下可好,那可是师父托给他的千里马啊!假若那老头发现自己的爱马跟人跑
了,他这个做徒弟的不晓得还有没有命活下去?
思及此,他突然有点迟疑到底该不该去找师父了……
就算要找,一人一马,他又要从哪里找起?
抬首,他再度望向无星的夜幕,只见厚云渐渐被风拂散,明月总算露出了脸来。
月光打落在男子的脸上,照亮了那清俊的身影。
男子身上穿着所费不赀的玄色衣料,看上去约莫二十来岁,白皙的皮肤在月色的
衬托下显得透亮,与直顺的黑发形成强烈对比,那漂亮的剑眉下,丹凤眸子此刻正因
苦恼而半掩着,似乎对当前的事儿一点头绪都没有。
倏然间,一道黑影自天边一闪而逝,划过了月夜。他睁大了眼,自然没有错漏那
突发的插曲。
旋即,他又视若无睹地将脸压下,决定别再惹事上身。
好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盗拐抢不易引人注目,偏偏他闲来无事喜欢望天,给他
望见了潜入剑庄内的黑衣人……
反正他不过是个借宿的,一晚过後便要离开,这里死了几个人、被偷了什麽都与
他无关;在霉运还没走完以前,还是别和这种事情牵扯上才好。
哼哼哼!谁叫他们不把客房的窗户修好,惹得大爷他不高兴?这回他就在一旁嗑
瓜子乘凉,看陆氏剑庄怎麽脱身──
等等!
就因为他是来借宿的,剑庄里若死了人、失了物,官府肯定第一个办他,到时候
岂不更麻烦?
思及此,男子毅然站起了身,「陆家,感激本大爷大发慈悲吧!」背上了青红双
伞,足尖一点,轻松跃上屋顶。
顺着剑庄主楼望去,果真见着黑衣人的身影,极不明显地在屋瓦上跃动着。
男子慵懒地搔搔头,百般不愿地追了上前。
不多时,便见黑衣人自一处屋顶上跃下,确定四周无人後,快步走近一栋精心雕
筑的楼房。
男子没有立刻出手阻止,反而不着痕迹地接近,试着看清黑衣人的意图。
只见黑衣人取出银针,一个弹指,针头飞射而出,点上了守门人的睡穴。待守卫
一个个沉入梦乡後,便又踩着轻盈的步伐,来到特制的门锁之前。
黑色面巾下,隐约传来笑意,「这种东西,能当锁吗?」
或许多少能防些普通贼子,不过要防她漠璃?未免太异想天开了点。
黑衣人推开厚重的门板,从潜入到解锁,丝毫没有滞碍。正欲举步踏入,
右肩忽然被人一拍,这一拍,也拍去了黑衣人原先自恃的眼脸。
右後方,传来一道沉醇好听的嗓音:「我说黑衣老兄,你能不能明儿个再偷?依
你这麽高明的武艺,明天就算再多几个侍卫你也有办法让他们梦周公去,别给我添乱
子了。」
男子脸上漾起一抹无害的笑容,可惜他释出的善意对方完全不领情。
不过眨眼间,黑衣人右臂一挥,长如月牙的银色刀刃便自袖内弹出,轻轻抵在他
的手腕上,「若这只手你还想留个全,就放开!」
黑衣人速度之快,让他不及反应,男子小心翼翼地抽回手,方才乍现的神采已不
复见。
「黑衣兄,我也不是想阻止你,只不过我来此借宿,庄里若失了物,到时最有嫌
疑的肯定是我──」他还未说完,黑衣人臂上长刃便招呼而来,让他不得不闭了口,跃
至数丈外。
呼,再差一点儿,他最宝贝的长发就要跟他永别了。
漠璃旋过身来与他对视,声调冷然,「本公子就是选定了今日下手,你管得
着?」眼前的男子虽然没有杀气,但也绝非泛泛之辈,方才他能够无声无息的接近自
己,便是最好的证据。
这种情况可是从未发生过,看来不能掉以轻心。
男子挑了挑眉,确定黑衣人的嗓音出自於男性,但似乎又与方才开锁之前有着些
许的出入,没再多想,他只当自己听错了。
见他没有动作,漠璃开口道:「若再阻挠,可不是断掌便能够了事。」语罢,便
转身走入楼房之内。
男子先是迟疑了一会,而後蹲下身,确定地上几名守卫并无性命之虑,这才追了
进去。
房内虽然黑暗,但习武之人仍然能够识物,男子进了房内,才发现此地乃是藏宝
重地,怪不得要派人日夜轮守。
满地金碧辉煌,不难想见这「陆氏剑庄」搜刮了多少各方弟子的油水。
呿!花那麽多钱学那不济事的功夫又有何用?方才门外的那几个可是睡得连自己
身在何方都不晓得了。
看向前头的人影,黑衣人似乎在寻找什麽,视满地黄金为无物、丝毫没有抢夺之
意。
男子有趣的看着黑衣人,咧开嘴,爽朗一笑,「我叫东方炽寒,不晓得黑衣老兄
怎麽称呼?」
只见黑衣人满脸狐疑地抬起脸来,看了他一会儿,随即又再度埋首於各式宝物之
中,一言不发。
「我叫东方炽寒,你怎麽称呼啊?」男子当他没听见,又喊了一回。
黑衣人百忙之中白了他一眼,这才半认真的说道:「千灵峰『阎王殿』,凌云之
鹰。」
男子听了,毫不留情地戳破,「黑衣兄,凌云之鹰算算也该有三、四十岁,是个
中年老头了,你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八。」
「咦?原来你的脑子没坏?」漠璃故意瞪大了眼,貌似惊讶地看着他。
「我的脑子好得很,让你失望了。」他笑笑,丝毫不在意黑衣人恶劣的反应。
不过说的也是,正常人哪会同黑衣人打交道,甚至要对方说出姓名?怪不得黑衣
兄方才要那样看他。
「凌云之鹰不老,他虽然四十多岁了,但看上去总像三十出头。」漠璃漫不经心
地说着,话锋一转,「怎麽?你不阻止我偷宝物了?」
东方炽寒点了点头,凝视黑衣人片刻,坦言道:「现在我倒是比较好奇你想偷什
麽。满地黄金你不拿,自然不是偷钱……再说了,陆氏剑庄贪来这麽多玩意儿,你偷
走一点也算是替他们消灾。」
「疯子……」黑衣人眼边有抹笑意,却因为面罩而隐去。
「常常有人这麽说。」眼前的黑衣人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後一个这麽说的
人。
他信手拾起一旁的红色玉石,在手中把玩着。
「别动!」黑衣人霍然开口,吓得东方炽寒失手,将红玉朝一旁抛去。
见状,漠璃扑身接住红玉,然而身体重心一偏,眼看就要撞上一旁挂着宝剑的剑
架。
剑架一倒,撞击声势必会引来陆家上下,到时候就麻烦了……
没有余暇多想,东方炽寒连忙取下背上红伞,伞柄击上漠璃的肩头,强劲的内息
击偏了她倾身的方向,他伸臂一揽,将她揽至怀中。
将红伞收起,东方炽寒蓦然一怔;自怀中人儿传来的香馥,淡淡罩上他的鼻尖。
还来不及厘清,黑衣人平朗的声音响起,「你用这什麽办法,可恶,痛死我
了!」她揉揉发疼的左肩,埋怨道。
「总比……惹来一群人好吧?」听见那男性专有的嗓音,东方炽寒这才冷静下
来。
他方才未免也太有想像力了,竟然可以把黑衣兄想成女子?
他低头,却见漠璃一脸惨白地盯着他的手。
东方炽寒不解地望向自己牢牢勾在「他」胸前的手,又看了看他那堪比死人的难
看脸色,「怎麽了?」
「你……」她倏地将右手长刃袭向他,毫不留情的,「早知道,方才便剁了你的
手!」
东方炽寒不明所以的退开了身,顺手抽出红伞护在前头,「我、我也不是故意把
那石头抛开的,是因为你喊得太突然,所以才……」以为他为此而发怒,东方炽寒解
释道。
就算他反应再快,也跟不上黑衣兄翻脸的速度啊!常常这样被吓可是会折寿的。
「可恶!」她不经意地瞄过他的手臂,心中一恼。若非脸前还蒙着,潮红的脸蛋
肯定会透露她的性别。
她愤然举刀向他招呼过去,利刃撕扯过冷冽的空气,伴随鬼魅般的身法、让她逐
渐融入了夜色之中。
东方炽寒连忙弯身躲过她的猛击,还来不及开口,便被迫以伞身再度挡下银刃。
见状,漠璃回身收势,本以为自己方才的攻击会让伞骨断裂,不料,他手中的纸
伞却连一丁点的损伤都没有。
怎麽可能?以她方才的力道,足以砍断人的腕骨……
东方炽寒站直了身,好看的唇勾起了弧度,「既然黑衣兄有意过招,东方炽寒就
恭敬不如从命了。」
如果眼前的黑衣人方才真要痛下杀手,便不会及时收招;如此说来,这也算是一
种比试吧?他不愠不火,悠闲地取出始终背在身後的青绿莹伞。
双伞在握,他先是做了个揖,而後摆出一脸无害的笑容。
眨眼间,也不晓得谁先出了招,只见红光与银光交错,两人在晦暗的房内缠斗了
起来,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两人却难以分出高下,良久,本来飘忽难定的光影停了下
来,两人以相同的姿态对峙着;武器相抵於对方的喉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东方炽寒半开玩笑地道:「这颈骨……不晓得是用刀砍得快些,还是一伞打断俐
落点?」
闻言,漠璃又瞪了他一眼,心里暗讶着他不凡的身手。
自从她被冠上「魑魅」的名号以後,还未曾遇过敌手,虽然方才她未使出全力,
但她知道,东方炽寒……也没有。
江湖中人,以伞作为武器的可以说是一个也没有,然而此人双伞随身、武艺高
强,应该很容易引人注目,但「东方炽寒」,她却连听都没听过。
难道,这是假名?
东方炽寒完全没发现漠璃打量的眼光,只是瞄了眼被自己当剑来使的双伞,蓦地
打起了寒颤。
咳,师父如果看到他如此「虐待」这两把伞……呜,他连想都不敢想。
漠璃凝睇了他片刻,收起长刃,别开了脸,「对不起,还有……谢谢。」
是她方才太过冲动了;东方炽寒压根儿不晓得自己犯了什麽错,更何况他方才也
是为了帮她,才会……
对,她不在意,一点儿也不在意!
闻言,东方炽寒不着痕迹地笑笑。方才那几个字,几乎是从她牙缝里硬挤出来
的,若不是他耳力高强,一定听不明白。
他正想张口回句「不客气」,却见眼前飞过一物,尚未看清,倏然惊觉房内早
已烟雾弥漫。
他吃力的睁开眼,隐约捕捉到黑衣人离去的身影,「咳……真卑鄙……竟然用烟
雾弹脱身!」真是,害羞也不必这样嘛!亏他还是真心诚意想结识黑衣兄呢。
嗯……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对了,他、他们的比试可还没告一段落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