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白蝶便随了尚月,如同一场平凡不过的交易,这麽交易了她未来的命运。掌柜只求息事宁人,白蝶於她本非什麽难以割舍之亲,也不过就心疼了那些支付尚月的钱罢了。
两人相谈之间,白蝶未曾插过一句话。临行前她褪去了茶楼里制式的鹤红素衣,换上一身薄浅葱色布底小袖,隐约浮印着淡白雪华纹样;桔梗色的外褂披罩在肩上,一顶宽大的仕女笠双手拿在胸前。
脂粉略施,勾画着唇线的朱红鲜明柔媚,双眼眨落了水波天光。
白蝶不擅骑马,尚月便让她坐在自己身後;从头至尾她的心绪不露,彷佛那时刻被人任意决定着去向的,是一个与她生命无干的女子。
「照我们这般找法,等找到客栈时天都黑啦。」朝颜一面怏怏说着,一面向热闹的街市顾盼;远边的天际云彩翻涌着几缕深蓝,申时的人潮褪减了许多。
要是天色暗下来,她岂非没有闲逛的时间了?
「你急什麽,总会找到的。」紫氏良并未因声转头,仅仅用眼尾余光瞟了她一眼。
「谁急了。」朝颜吸口气鼓起冻得毫无知觉的双颊,随口喃喃搪塞:「只是绕了这麽多的路,我担心大家累呀。」
「那麽逛街倒不会累了?」
「你……」朝颜瞠着美目,咬牙:「你要是不陪我也没有关系!自己逛街倒也挺好的,省得听你说些风凉话。」赌气般地撇头,面上是显而易见的不悦。
紫氏良俊秀眉梢略微扬起,无声一笑。
「那不成。你若是让人给绑去了,我怎麽跟夫人交代?」
「说笑,我哪能那麽轻易给人绑去。」
「这是你高估自己了。」
「好啊!」一股无名火窜升脑门,朝颜白净的面颊染上几许绯红,深深吸了一口气:「今天晚上的练习时间,我们就来比划一次;要是你输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哦?」紫氏良墨黑幽邃的瞳孔中隐约泛起了兴味,总算偏过头来凝视着朝颜:「那麽要是你输了,又该怎麽办?」
「一样,我若输了便答应你一件事情。」朝颜神情笃定,忽地似又想起了甚麽,赶紧补充道:「可你绝对不能强人所难哪,你这人实在太狡诈了。」
紫氏良无语失笑。这倒是头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他狡诈,他却也无可辩驳;他知悉朝颜的一切,然而朝颜却是对他一无所知……这麽看来他确实称得上狡诈了。
「行,就照你说的。」紫氏良略过了朝颜最後一句话,果快答允了她的要求,不慌不忙。
「到时候你可别抵赖呀。」朝颜得意扬起了笑容,学起紫氏良说话的语气;雪色肌肤上嫣红未散,倒映在她眼底的风景若虚若实。
紫氏良微怔,撇过了视线。涟漪晃散。
突然有个低嘎的粗嗓吆喝着传来。
「姑娘!来这儿看看如何?保证不让您失望的。」甫抬眼,一位满布皱纹的脸孔映入眼帘,是位年约六十多岁的老叟,一身灰色粗布制成的衣裳,毫无缀饰。
紫氏良无声将目光投向朝颜,後者果然按捺不住地翻身下马,好奇凑上前去。些许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牵着马匹跟随上朝颜的步履。
藏覆在无奈之後,依稀一抹温柔的笑意。
「你都卖些什麽?」朝颜探着头,羽似的睫毛一瞬不瞬搧动着。
「姑娘,您看着,有扇子、簪子、饰品。」那老叟嘶哑介绍,笑容牵动了满脸的纹路,一手将左边的盖布给掀开:「这儿还有栉梳呢,素的、莳绘的都有,就看姑娘喜欢哪种。」
深蓝麻布上的的物品有条不紊地排开成一幅颜彩鲜妍的画面,左侧各式的栉梳捉住了朝颜的视线。素栉的木质表面抛得平滑,而部分上头雕花细致,有些则漆染金银莳绘。
「好漂亮。」朝颜忍不住惊叹,伸手取过其中一个莳绘木栉。大约手掌般长度,浅绯色雪樱勾勒得高雅韵致,金银染漆点缀,花叶亭亭开展。
「这是当然,我卖的可都是上等货色,价格实在,绝不比那些昂贵的差。」
朝颜正打算向老叟开口,紫氏良在一旁交叉着双臂,淡淡泼下了一头冷水:「夫人给的旅费虽然充裕,但也不能让你乱花。」
朝颜瘪嘴,兴致顿时被浇熄了大半。
「只不过是看看而已嘛。」话语噙在嘴里,有些模糊不清。
「我以为你很想买。」紫氏良却听得清楚,不以为意。
「才没这回事!」
「既然如此还是快走吧,你也不缺这些东西。」接口得迅速。
「唔……」真是不懂女孩子的心思。朝颜有些失落地将木栉放回去,瞥了年迈的老板一眼,便拉着马绳转头离开;老叟的笑容僵在脸上,稍露不满地瞅着紫氏良。
紫氏良敏锐察觉一道目光灼灼盯着自己,些微不解地回过头。老叟沉肃着乾皱的脸咳了几声,摇摇头,又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有什麽话要对我说?」紫氏良不明原因,索性先启口发问。
「唉,年轻人。看你这个样子,怎麽能讨心上人的欢心?性子别这麽别扭,出手也要阔绰一点哪!看看,方才就把人家给气跑了。」
「心上人……?」没来由地被陌生人数落了一番,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紫氏良愈加困惑:「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哎呀,你就别藏心思了,刚才那女孩不是你的心上人麽?」
原来如此。紫氏良哑然失笑:「你是不是误会什麽了。」
「没有、没有。我看人看多了,不会错的。」
老叟一脸信誓旦旦的模样,紫氏良亦无言可对;正欲告辞之际,眼尾余光扫过了方才朝颜拿在手中欣赏的莳绘木栉,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全数的旅费皆由朝颜保管着,而他自己身上亦带了些微薄的银子以备急。料想这些木栉不是甚麽昂贵品,单用他自己的钱应该还足够,於是便开了口。
「那个莳绘栉子卖多少钱?」
那老叟听了便呵呵地笑开,苍老的手取过一块红色小布,将那木栉包了起来。
「年轻人,你终於想通啦!这东西不贵,我可以再算你便宜些……」
尚月与白蝶和前方两人拉开了些许距离,在後头缓缓跟随。朝颜与紫氏良在摊位旁停了下来,尚月便索性勒马至路旁候着,别眼不去看那两人的风景。
「小姐。」沉静坐在後头的白蝶蓦然唤了一声。
「怎麽?」尚月没有回头,她让自己的视线望向远处,错杂的人影在眼底晃动着。
「请容白蝶问一句。」白蝶说得轻淡却也明白:「小姐为何愿意将我留在身边?我的身世复杂卑微,小姐也不全然了解我,难道小姐是同情我吗?」
「那麽你呢?你对我的身世又了解多少,为何愿意跟我走?」尚月细微地扬起唇角,一语道破:「我猜……那是因为你需要我对吧。」
白蝶微愣,几乎要不可置否地点头,但尚月看不见。
「而我也需要你,我们只是相互需要罢了。」
「相互需要吗……?」
雪落得冰寒,那寒冷附着颈项直透到骨子里。
「其实你我亦有许多共同之处。」尚月远远凝睇的眸中深意幽长,突然低喃般地说着,宽大的仕女笠在她上半边脸烙下离离淡影。
「小姐何出此言?」白蝶没有诧异,眼睫柔柔垂下。
「你我都是在宿命下匍匐挣扎却无可奈何的人,不是吗?」尚月轻轻掀动着唇,双臂环抱胸口:「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抉择的机会,就算想改变也是徒劳无功。」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她执着的、她失去的,那些她渴望拥有然而却触碰不到的——她无论如何都想得到一次。将自己望想的事物紧紧握在手中,会是甚麽感觉呢?
白蝶不懂尚月意指,然而那感受她却能明白。
「我会待你好,你需要的我有能力给你,而我需要的……」
「小姐於白蝶有恩,白蝶愿为小姐做任何事。」
终究嫣红的花开得太过,那色彩灼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