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端了一碗热汤进来,正见初临轻抚着玉佩出神,她将碗放到桌上,柔声道:「姑娘想什麽呢?」
初临过了片刻才启唇低问:「卓哥哥他们是不是去丹枫谷了?」
「是啊,用完早膳後去的。」青鸾回道:「听说丹枫谷正午之前是最美的时刻,日光照射在谷底碧潭水面上,好像万千琉璃闪耀着晶光,美得不似人间景色;过了正午日头渐偏,阳光就照不进谷底了。」
初临闭目回想,轻道:「是啊,那时候也是正午之前,谷底碧潭映着阳光,当真美极了……」
青鸾曾听她提及幼时来仁义山庄途中所见的丹枫谷景色,也知道她一直很想再去一次,只是苦无机会。她打开碗盖说道:「姑娘好好调养身子,等身子好一些了,再央少主带你去吧,你这没精没神的样子,谁敢让你出门呢。这蔘汤是少主特地吩咐厨娘炖煮的,用的是明州来的贵客夏侯少主赠予的百年人蔘,对姑娘的恙症极有效益,快趁热喝了吧。」
汤热烫口,初临轻搅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水,青鸾又道:「咱们门中也不是没有人蔘,不过人蔘能长到百年可是价比千金,夏侯少主含金戴银的,出手果真阔绰大方。」
初临吹凉了蔘汤缓慢啜着,道:「听闻夏侯少主性情温厚,行事周到而极少计较利害,他和卓哥哥是总角之交,送这百年人蔘想来是不以贵重与否为考量,而是认为有其用处才送的。」
青鸾笑道:「姑娘这个听闻定是从少主那儿听来的。少主若同你说了那麽多,我看夏侯少主多半也知道姑娘了,既然如此昨儿个他们进到别院时,你为何不去见上他们一见,却要躲开呢?」
初临略一停顿,低声道:「我不过是客居一隅的外人,怎有那个名目去见皇甫家的客人?」
青鸾醒觉她仍相当在意当日皇甫一鸣在书房对皇甫卓说的那些话,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怎麽哪壶不开提哪壶,又惹她难过了呢?可是也想不出话来宽慰她,抬眼见到那块玉佩,心中又叹了口气。
自那日听见书房对话後,青鸾便不能不猜想初临打算如何处置那半成的玉佩,本以为她会就此罢手,没想到隔日她便执起器具继续未竟之功,然而脸上已无一开始着手雕琢玉胚时的羞怯欣喜,反而像个木人似地只知动作。玉佩两日前便已雕成,是云间一对飞鸟的样子,最下有一行小篆。她目不识丁,更何况篆字,问初临是什麽句子,她只是不答,再来便时常可见她与方才进门时看到的一样,抚着玉佩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之中。
她多半仍打算向少主剖白心迹,真是个执着的姑娘……青鸾心生怜惜。无论结果如何,她都是站在她这边的。
正在设想初临的未来之际,忽见她身子一颤,将匙中汤水泼溅到桌上,眼神直直地瞪着前方,一切动作倏止,只余急促的呼吸。青鸾惊道:「姑娘,又来了吗?」
初临脸色惨白,僵着身子点头,青鸾赶紧将她手中舀匙拿下,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慌张却试图冷静,安慰她:「别怕,马上会好的,青鸾在这儿……」
她的声音如绕梁之音充盈在耳,初临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才逐渐放松,抬起苍白小脸看向青鸾,勉强一笑。
「青鸾姐姐,我没事了,谢谢你。」声音平静,企图粉饰太平。
青鸾一阵鼻酸,问道:「当真不要再请洛大夫来看看?」
初临想起洛大夫对她病情束手无策的懊恼模样,轻叹道:「洛大夫对医不好我这事已是十分挂心,上回来竟然白了好些头发,着实令人不忍。既然於事无补,也不用请他来受罪了。」
「那怎麽办,再这样下去,你……你会……难道就这麽任它恶化吗?」青鸾还是忍不住掉下眼泪。
初临拿起手绢替她擦泪,道:「连洛大夫都无能为力,我又怎会有法子?」顿了顿,幽幽一叹:「发生这麽多次了,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应付,想不到还是会害怕。不过至少……」
至少,一切不是没有回报。
书房谈话过後数日,那天午後,青鸾正在帮初临缝制鞋子,以前初临会自己做女红,但自从身体开始不好之後,皇甫卓已经不许她做这些费神的细活了,都由青鸾或张大娘代而为之。绣着绣着,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抬起脸,对上原本正拿着一本书册坐在一旁翻看的初临的眼睛,她正眨也不眨地凝视自己,目光温柔,却隐带一丝哀伤。
「怎麽了,这样看我。」青鸾奇问。
初临眼神一敛,俏皮一笑:「想将青鸾姐姐牢记在心呀!」
她向来嘴甜,不吝对她们说体己话,因此青鸾只是笑睨她一眼,并未察觉此言有何异样。
接着青鸾发现初临时常盯着某个人或某样物事专注地看,好像天地间只有她和她眼前的人或物。起初以为她发着怔,可却不是,初临目光十分有神,带着一种她不明白的情绪,仔细地、眷恋地、彷佛再也见不到似地深深凝望。
青鸾。张大娘。那张练习写满两人名字的字张。每一个皇甫卓送她的花灯。
就在那一次,青鸾亲眼见到初临异样举止背後的原因。
那时初临正在润饰玉佩的几处细节,她这几日雕玉进度极为缓慢,不知何故。青鸾端来一碗甜汤,才跨进房门,正要开口唤她,却听见啪地一声,初临手中刻玉工具陡然摔落在地,她惊恐而失焦地瞪视桌面,两手紧握成拳,浑身颤抖不休,却紧抿着唇试图冷静。
青鸾吓了一跳,险些打翻甜汤,慌忙上前关心,问她是否身体不适。初临转过脸面对青鸾,两人视线却没有对上,好似初临不知道青鸾的眼睛在哪里。她强自镇定,道:「我没事,我只是……有些害怕。」
怕?怕什麽?
初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好半晌才低声道:「青鸾姐姐,我……我……」数度无法说下去,彷佛话一出口就会成定局。最後她深吸口气,硬声道:「青鸾姐姐,我看不见。」说完,压抑许久的情绪终於溃堤,眼泪纷纷如雨,令人盛接不住。
青鸾以为自己听错。
什麽时候开始的呢?就在书房对话後的第三天,那日清晨醒来,发现眼前一片漆黑,当时初临以为天色未亮,便阖眼又睡,再次醒转时已能视物,便没有多想。隔日她在用早膳时,陡然间一瞬黑暗又随即恢复,快得令初临疑惑方才不过是错觉。不料到了下午,又是毫无预警地目不能见,这次久了些,像是她不小心阖目打了个盹,又矍然惊醒。初临冷汗涔涔而下,惶恐不知所措,猛然间意识到了什麽。
原来视线模糊是个预兆。
入夜後在一片只听得见自己心跳声的阒寂之中,初临蜷缩在被里哭着,呼唤剑灵,他却未像从前那样,在梦里现身见她。青鸾在翌日见到她红肿的双目时,却以为她是想起前几天的书房谈话,心里难过所致。
接下来的日子,短暂失明的情况每天至少会发作一次,时久时快,有一次眼睛眨了几眨便恢复,也有一次,初临枯等了一个下午才又重见光明。每次陷入黑暗无光的世界时,她便有股其实她尚未自梦中醒来的感觉,害怕自己从此失明,再不得见人间色彩。而她依旧感应不到剑灵,长离剑上却是剑气紊乱。这是怎麽一回事?
青鸾不知剑灵之事,她只关心初临,她蓦地明白,为何初临会那样盯着某人某物看,那是因为她设想了最糟的境况,想及早将她心所珍视的人与物永隽记忆,就算看不见也能在心里描绘得出来。
青鸾陪她记住那些她尚未深深烙进脑海的物事。皇甫卓送她的白玉手环。母亲送她的碎玉绳环。紫檀卧榻。枫下秋千。
青鸾知情此事後,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皇甫卓,然而他彼时还未自洛阳归来,於是她转而求见皇甫一鸣,依初临的要求而未提眼盲一事,只说她身子十分难受,得了他的批准去请洛大夫过来。
洛大夫较上回来诊时清瘦一些,发上多了好些白发,让他看着像老了五岁,却是那日回去後翻遍医书,拼命想找出为何初临身渐病恙之故。初临老实地将眼睛忽而乍盲又再能见物的情况告诉他,洛大夫一番诊视後,只是面色如灰。
「也是不明原因,是吗?」初临静问。
洛大夫懊丧地闭起眼。
她早知道的,否则在初次发作时就会要青鸾请大夫来看,不会等到这时候。她淡笑安慰他:「洛大夫,多谢您对我的病这般上心,但我自己知道,我的身子是汤药医不好的。」
洛大夫沉痛道:「夏姑娘切莫放弃,就算不能根治,汤药也不可能全无效果,至少能够延缓你的病情,令你不至快速耗虚下去。请再给在下一个机会,我会尽己医者所能,誓要让你有所起色。日後我让人定时抓药送来,请夏姑娘勿要推却,定要按时服用。」
初临知他自责,心有不忍,只能言谢,仅要求他暂且别将她眼睛之事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皇甫家的人。她要找时机自己向他们说。
*
蔘汤还是热的,青鸾将溅出的汤水清抹乾净,敦促初临将汤喝完。
「少主回来几天了,可姑娘还没将这事告诉他,对不对?」
初临喝汤的动作略微一停,低应了一声。
「为什麽?」
「卓哥哥自洛阳回来後便忙着客人来到之事,我不想在他忙碌时还拿事情去烦他。」
青鸾又气又急,道:「你的身子不是什麽琐碎小事,瞒着少主不说,他不会高兴的!而且少主每天都会来看姑娘喝药,你可以趁那时候说,要不了多少时间啊!」她更不明白,初临分明每次都希望他久留,却总是用最快的速度将汤药喝完,不肯迁留他半点时间。
初临敛着眉眼,低声道:「青鸾姐姐,我没有打算瞒卓哥哥,我只是在找一个告诉他的机会。玉佩终於完成,我想先向他表明心意,待他回答我之後再说这事。我不希望他先知道我眼睛的情况,如果他待我好是因为责任,因为视我如手足,那我不愿藉病之故搏得他的疼惜。青鸾姐姐,你帮我一次,好吗?」
青鸾对着她恳求的眼神,知道自己无法违逆她,重重一叹道:「若真要如此,这件事就别再拖延下去。」
「我知道。」
青鸾又叹了口气,不再对此多置一词,改提另一件事。
「姑娘喝完蔘汤先歇会儿,起身後我再为你沐浴更衣。今晚门主要为夏侯少主和夏侯小姐摆宴洗尘,要你也出席,姑娘第一次见皇甫家客人,我可得替你打扮打扮!」
初临这才将心思拉回此事上头。门主竟然让她这身份尴尬之人一同入席,却是令她意外,但她心里是高兴的,好似她不是皇甫家的客人,而是自己人一样。那是她微薄的奢望,她一直不敢逾越的那道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