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楚心口落出的玉佩,其温润如泽、通透如水的质地还如三年前一般。
三年来……他都将那块玉佩这般妥贴放在心口麽?突然袭来的念头,让黎月眼眶酸红。
江楚见玉佩落在泥地上,连忙弯身要去拾,然後脑杓的发被身後的大汉一把揪住,身前又有一柄长剑抵在肋侧,教他一时难以动作。
男人一把捉住江楚的下颚,将他焦急向下探看的脸庞硬生扳了上来,端视了一会,「真是可惜了这小子长得这般端正,要怨,你便怨她吧,与初星有过牵扯的人,向来都没有好下场。」
江楚本欲自下颚的箝制中扭开脸,然男人的话却让他一愣,忘了挣扎。
初星?黎月……便是初星麽?可自己又为何知晓这名……为何这个名字会在那一瞬间从自己脑海的最深最底处窜出?
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断地与自己的记忆抵触,使自己脆弱的记忆开始崩解、碎裂,伴着脑海中巨大的疼痛,江楚脑侧闪过一道光束般的疼痛,让他狠狠皱了眉。
见他吃痛纠结了面容,黎月以为是男人在他下颚的箝制使了力,心里一急。
「不准碰他──」黎月在男人身後撕裂了嗓一般地怒吼,拖着蹒跚的脚步,吃力地走近,沉重的步伐在泥地上拖曳出沙沙声响。
「是麽?可我偏是要看你自责、看你心痛。」男人唇畔扬起歹笑,随即,一剑划向江楚左臂,轻轻擦过皮肉,须臾,江楚银白色的外袍上染现一斑鲜艳血痕,缓缓淌流,缓缓晕染。
江楚身子一屈,皱眉闷哼,早已失却血色的面上一滴冷汗滑落入土。
黎月腾腾怒意燃上心头,咬牙瞪着男人,一双眸被愤怒所释放的疯狂染得血红。她微微别过头看了穆桓一眼,冷火炽盛的眼神似是传递了什麽讯息,那是她在疯狂边缘仅剩的理智。穆桓接受到来自黎月的目光,心下明白,却也暗自为她担心。
黎月左手捂着胸前伤口,假作不敌痛楚地微微屈下身,唯剩一张不愿屈服的冷艳脸庞抬着,恶狠的目光冷冷瞪着男人,薄唇刻意吐露挑衅话语,「你如何伤他,我会加倍在你身上讨回──」
男人轻蔑哼笑,「别天真了?你──亦是将死之人。」
随即,宛如要展示给黎月看一般,男人缓缓扬高了手中的剑,然後,往江楚身上划了下去──
只见一道身影迅速闪过,男人定睛,竟是黎月以自己右肩窝挡去了往江楚身上划去的长剑,男人未曾意料黎月尚有这气力与速度,一时讶异便让黎月捉住了空隙,抬脚便往他最脆弱的肋末使劲一踢,男子吃痛,握住长剑的力道一松,黎月抓住他食指向後一折,只听见喀拉的骨头折裂声,男人痛得狰狞了脸。
黎月以左手拔出微微嵌入右肩窝的长剑,手腕一回,划在身後正挟持着江楚那人的腕上,山贼一时吃痛,手上大刀没能握稳,落地铿锵一响。
同时间,穆桓也有了动作,他趁挟持他的那人分心,一把抓住他手腕,用力一扭,将那人甩至一旁,顺势挣脱了他的挟持,两名山贼见寨主颓倒在地,不敢妄动。随即,穆桓立刻拉过江楚,将他护在身後。
「趁现在……你们快走……」黎月不支虚弱地微微喘着,已然脱臼的右肩又受了一剑,加剧了痛楚,苍白的面容已不见血色。
「要走,一起走。」江楚脸上亦是痛苦的神色,却仍不愿退缩分毫。
「是啊,不能留你一人──小心──」穆桓语至一半,只见原先倒在黎月身後的男人目眦尽裂地撑地爬起,狂样如狼似地逼近她,一时情急,弯身捡了方才山贼落在地上的刀,刺向黎月身後颠晃步来、面容阴鸷疯狂的男人。
「呃啊──」
随之入耳的,是阔刀撕裂了皮肉的划然声响,以及男人被大刀贯心而过的哀号。鲜热的血喷溅在三人衣上,斑斑怵目。
而地上的两名山贼见寨主被杀,自知失势不敌,连爬带滚地踉跄而去,黎月看着仓皇逃命的山贼,只是任着他们去,并不想追。
「楚──你──」穆桓看着眼前景象,一时愕然。
「桓大哥,这罪孽是我的,不该由你替我担。」江楚苍白的脸绽出惨然一笑,而插在男人胸膛的大刀,竟是握在他手中。
在穆桓拾刀刺向男人的那一瞬间,江楚自他身後跨步闪出,未有思索地夺了原先握在穆桓手里的刀,顺着穆桓那力势而去,不偏不倚地没入男人胸膛。
江楚轻轻放开刀柄,男人失去重心的身躯缓缓向後颓倒,倒在地上的男人面目抽动了几下,欲言不能,须臾,头一歪,断了气。
一阵微风吹来,翻搅着林中浓重的血腥气味。
「桓大哥,你为我、为初星做的,已经够了,这杀孽,合该由我来担。」江楚失却血色的面上温柔依旧,话语飘忽得彷佛一自口中脱出便会散逸在空中。
黎月听见江楚的话,狼狈的脸上却惊恐更深,踉跄後退了几步,「你……」
江楚转过身,面对着黎月,半敛的眼眸竟载满了孰悉的温柔,飘忽不真切的呼唤溢出他的唇齿,「初星……」
那声呼唤,与黎月心底深处的眷恋彼此呼应、纠缠,却也勾起庞大的恐惧。黎月害怕,害怕听到江楚接下来的话。
只见江楚缓缓弯下身,拾起落在泥地上的那块月牙玉佩,仔细地用衣角擦拭污处,方抬起头看向初星,那眼神,专注且温柔。
「初星……我不知道为什麽会这样……为什麽这三年来我的记忆中没了你……你,会怨我麽?」江楚眼眸一沉,苦涩且哀伤地纠结了眉。
黎月眼神因惊恐而空洞,她摇着头,一头束起的发惊惶地晃动。
江楚……想起一切了。
走到黎月面前,江楚温柔伸手轻轻抚着她脏污的脸庞,那是遗失了三年的触碰。他睁着迷茫的眼看向黎月,如墨的瞳眸朦胧起来,「我只记得……我们在岚皋城外,有很多官兵……为什麽再睁开眼……就是没有你的生命了……」
江楚的话,勾起黎月不堪的回忆。
「不行、不行──」她惶恐地退开江楚的触碰,背过身子,不敢再看向他的脸、他的人。
江楚怔怔盯着黎月的背影,张了臂欲轻轻搂住她。然胸膛甫贴上黎月的背,只见黎月触电一般跳开,猛地回头,惊恐而空洞的大眼看向江楚,呼吸竟有些急促。
她,竟被江楚轻轻靠在自己背上的触感狠狠一惊──三年前江楚颓倒在自己背上的那瞬间感受,此刻历历地跃出脑海,两者交错得让她区分不清。
是她害了他,她是他命中的煞星。三年後的今日,亦是自己,将他卷入生死劫难的关头。
他不能再想起自己,而自己──亦不能再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
「穆桓,带他走,不要、不要让他再见到我──」黎月连着後退了几步,眼角涌出绝望的泪水,宛如溃堤一般肆流满面。
语落,黎月别过身,拖着满是伤的身躯,一颠一跛地催着蹒跚踉跄的脚步,逃命一般地逃离。
她只能逃,逃出江楚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