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
鹿威的频率由极快而沉缓。
虎次郎两步蹬上长廊,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才坐下来用後脚挠挠耳朵,相较於细瘦又满载了雨滴的竹子,肥胖的猫咪反而轻巧。
感觉到搁在自己肚子上的手臂,微微睁开双眼,光转头,亮纤长的睫毛就在眼前……听见和式大宅的屋瓦传来古老的演奏声,抬起手腕,看看时间,尚早,轻闭双眼,聆听雨的旋律。
「……光……」疲倦而毫无戒心的亮很像小孩,抱紧:「……覆盘……」
光内心不禁好笑,昨晚还嚷着想恣意妄为不愿覆盘了,这倒好……晚些到了指导院生的时间,到时候又要心疼我怕我太累,接着又是懊恼自己昨晚纵慾……似乎每隔一阵子总要如此循环一次,真不知道该哭该笑。
……这家伙就是平时绷得太紧,才会这样,不过这种神经质的个性这辈子想改,恐怕很难了。
内心惬意地笑笑,呼吸的空气有些微凉,依偎的身体因彼此而温暖,清晨,宁静舒适。
直到光再度抬起手腕,发觉时间差不多了,才有些懊恼地看看那还搁在自己肚子上宣示着所有权的手臂……无奈。
盯着亮的睡颜好一阵,眨眨眼……琥珀色的双眼闪过恶作剧的神采,更深层的则是满心疼惜。
随即坐在廊上赏雨的虎次郎感受到一阵极细微的温和波动,那是与念能力有些类似的人类潜能,或许该称为精神力量……只要专心致志,心无旁鹜,不难达成,至少对心中满怀爱意的光而言,在心爱的亮耳畔细细低喃出催眠的旋律,不难。
轻手轻脚地把肚子上的手挪开,离开被窝,细心地将被子掩得密密实实,看了一会儿恋人的睡颜,不敢亲吻,深怕惊动累坏了的伴侣。
浴室,小心翼翼地梳洗一番,对於昨晚的痕迹虽说司空见惯,却也无奈地蹙眉笑笑,最後只得对着镜子,将领带尽量往上提一些,总算是遮蔽得宜,随後,套上西装外套,蹑手蹑脚还不忘带上给阿慎的乌龙茶,最後才静悄悄地套上皮鞋,拉开玄关大门,静静离开。
「嘘,乖乖等我回来,不要吵亮休息喔。」门前,伸出食指,放在唇前,对着脚边叮咛。
「喵噜……」
也不是很在意虎次郎是否真的会配合,脚步赶忙往就近的电车站踱去,墨绿色的伞面在柏油路上方快速移动,紧接着快步入站,收伞,塑胶伞套将饱和的雨水包覆了,隔绝地心引力的召唤,感应票卡,入站,除了微微泛潮的西装,一切还算乾爽。
「……呼。」周六,清晨,有个好座位,窗外的雨势渐强,玻璃窗上的倒影被拍打得格外清晰。
……能让亮多睡一会儿真的很难得,催眠曲能对念能力者奏效,看样子亮确实累坏了……不过看他昨晚这麽满足,一觉醒来,疲劳应该很容易散去吧……嗯,晚上他肯定会为了我的偷跑而生气,弄点好吃的给他,好久没做军舰卷,院生这边结束後得去买海苔,还有……是了,鞋油也差不多该买了……看这雨的样子怕是要连下几天,最好一次买齐,得仔细想想……
对着倒影中的自己盘算着院生指导结束後的购物清单,思绪渐渐飘离……似乎与渐渐磅礡的雨势一同流离到窗外去,湿漉漉的记忆……
「……那时候,也下过雨……」森林里,与翡翠分离後……
在树海里徒步行走的那一个月,确实下过几场雨……怎麽会这时候想起了?是因为亮不在身边,还是因为前一阵子本来计画回国的……对了,国难後,逃亡到日本前的三个月……第一个月是在森林度过的……记得当时……
【小光,你别不吃东西啊……】看着静静地拿着指南针移动的孩子,佐为很心疼:【心里悲痛,更该吃些东西,勉强也得吃,不然真会撑不住啊……小光……】
「……」收起指南针,不发一语。
默默地朝认定的方位走着,好像目标明确,却又一脸茫然,脚步好像失去重力,十二岁的少年有如漂浮在未知的空间里,一切都是这麽的虚幻又真实,十天前的一切有如噩梦一场,但一切现况都告诉自己,这是现实。
【小光……你不想说话,我明白,但我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必须振作,补充体力。】这些话,这些天,不断重复,我……我真不知道还能如何帮助小光……要是拥有身体的话,至少能摸摸他的头,甚至紧紧抱住他,给他安慰……让他好好大哭一场。
可小光如此不稳定,身为魂魄,我能明显地感受到隐藏在淡漠表情下的汹涌情绪,随时都会爆发……可是我们尚未远离危机,我这个大人,真的不能做点什麽吗……
上苍啊!为什麽要让无辜的人们遭遇这种苦难……
「……」感应到魂魄的悲伤,侧头,看了一眼,眼神有聚焦,却没有情绪。
【……小光,好像有河水声,我们歇歇?】至少喝点水吧……这样下去,实在不妥。
看着前面的河川,十二岁的逃难者,紧了紧背上的背包,缓缓走近,低头,看见水流倒映出的自己……狼狈不堪,不知何去何从的模样,萧索得好像散尽枝叶的枯树。
【小光,有鱼!】佐为往後方来时路张望了会儿:【你不是很会抓鱼吗??我看我们走这路线好像没有追兵,我会帮你守着的!小光你休息休息,吃点东西。】
【……】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应该有。
见孩子没动静,只是呆立河边,佐为又伤神又心疼:【小光……你……这麽多天,不饿吗?】
【……】摇头,示意不饿,但没有说话。
【这样啊……】也不是没预料到小光的心理肯定会影响生理,但依旧劝说:【呐,至少喝点水?按照前些天下车的车站看来,我们还要走很久才能越过盐城边境,可不能让自己倒下。】
小光仰头,看向日正当中的艳阳,又看看脚底下的倒影。
转瞬间,乌云密布,雨就这麽毫无预警地下了下来……好像在嘲笑狼狈疲乏的少年。
『啪。』身体直挺挺地,倒入河川,面朝下,雨水与河水砸在自己的皮肤表面,拍打冲刷。
【小光!】这孩子……他们都还只是孩子啊!!为什麽……
用力吞着河水与雨水,也不管到底是吞入食道或者气管,不知道是不是哭了,也许没有,但胸腔肚腹好像都被水分子胀满的疼痛感,还有想要嘶吼出声宣泄,却又无法发出声音的悲痛,好像不管再大的雨都洗不去……
像尾溺水的鱼,意识搁浅在铺天盖地而来的洪水里。
「藤原老师?老师!?」女孩在车厢上轻声提醒:「阿光老师?」
「……嗯?」回神,微笑:「是内田。」是个在一、二组之间徘徊的孩子。
女孩绑着公主头,腼腆提示:「我看老师……我是说我们该转车了,老师是要去棋院的吧?」
列车正好停妥,光才发觉确实到了该下车的时候,忙与学生一同出了车厢,一番脚步挪动,又在另一辆列车就定位,站稳脚跟。
「呼……谢谢你提醒,」时间越晚,人潮也渐渐多了起来,两人拉着吊环,光低头微笑:「不然我可真的会迟到。」
「……不,没什麽……」其实很想问阿光老师刚刚为什麽走神……
「你平常都搭这一班车吗?」跟学生聊天。
「嗯,」用力点头,有点紧张:「可是是第一次遇见老师。」
闻言後,笑开:「因为我很少在这个时间自己搭车,通常都是亮送我的。」
「是塔矢老师!」由风云人物提起另一位风云人物,女孩突然来了精神:「那为什麽今天……」
一脸无害地爆料:「他睡过头了。」
「咦!?塔矢老师也会睡过头!?」惊讶不已:「我还以为他是一板一眼的人……」
光看着女孩的情绪变化,内心暗自好笑……内田的情绪真是都写在脸上了,现在的国中生还是有可爱的一面嘛:「再怎麽一板一眼也是人啊,昨天碁圣战刚结束,会睡晚些也很正常,其实也说不上睡过头啦。」稍稍帮亮修补一下形象。
眨眨眼:「也对,这几局越智老师逼得好紧,我们都好紧张……」
「喔?你是说院生里面的『塔矢派』?」这是个大问题呐……
「嗯嗯,昨晚我也覆盘到好晚……今早我妈叫我的时候,还差点醒不来呢。」自觉熟悉之後,什麽都说了……
「呵呵,那我真该感谢内田妈妈,不然迟到的就是我。」话锋一转,顺带探问:「对了,院生中,还有其他拥护的派系吗?」这样问好奇怪,但也真不知道如何措辞……不过身为师范,我还是得弄清楚。
「有喔,」女孩转着眼珠子思考:「有很多人拥护社老师,还有阿光老师,老一辈的其实……桑原老师的棋谱还是大家常常练习的范本。」对身边巧遇的老师欢乐一笑:「老师不知道,当初筱田老师说退休後换成您来接手,我们都当场欢呼了起来呢!」
有些意料之外:「可是我不常看到你们排我或者社老师的棋谱……」瞬间,似乎想通了什麽,表示理解:「是因为社的思路不好懂?我的又不好学?」社的思考跳跃,确实不好学,多少需要些灵巧的天赋,我的总体而言是秀策流,却又不只是秀策流,要棋龄不长又师承各路,繁杂的院生学习,只能学到皮毛,无法学到神髓,这一点院生们自己很清楚。
相较於我跟社,亮从小就博览各类棋书,又有塔矢老师循循善诱,『繁杂』对他而言已经融为自己的一部份,各类截长补短,成就精华,自幼长期消化过後呈现在棋局上的,都是他的重新诠释、他的领悟理解,又因为天生一板一眼的性格,让思路有迹可循,院生自然容易入手。
用力点头:「嗯嗯,」一边思索一边说出心中的想法:「该怎麽说呢……社老师的棋我们常常只能用叹为观止来形容吧,但是那种天外飞来一笔,好像……不是每个人都能凭努力做到……虽然时间长了,能看懂,但是要自己想到那一手,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吧……」
「嗯,自己想到,跟看到过後表示理解,是不同的,」鼓励:「但是以院生的棋龄而言,能看懂已经相当优秀了,你们的确是职业棋士优秀的预备军,这一点无庸置疑。」
也没在意老师的夸奖,内田自顾自地继续:「阿光老师的棋,好像……只可远观吧。」
「……果然。」跟我想的差不多。
「唉,」轻轻叹息:「因为阿光老师虽然经常在我们身边,但……又好像离我们很遥远,棋局是这样,」越说越嗫嚅:「即使在我们身边,也是这样……」
一阵脚步声响,旅客各自离开车厢,前往各自的目的地,两人出了车站,大雨下,棋院前的斜坡路好像瀑布般水流不止,两人各自打伞,为了怕弄湿鞋子,真是走不快,幸好时间还算充裕。
「……对不起,」内田突然紧闭双眼,大雨中弯腰鞠躬:「我……我好像说了很冒犯的话……」
「啊??」看着发梢被雨浸湿的女孩,才意会过来:「内田,你在说些什麽……我根本没放在心上,别这样,会淋湿。」这孩子的性格跟仁志是一卦的……唉。
步行间,小心翼翼地瞄向身边的师范:「阿光老师……没生气吗?」
苦笑:「我哪会为那点小事生气,况且这是事实吧……就拿你刚遇见我的时候来说,我还走神了呢。」
「那……呃,老师为何会走神呢?」问完,随即又低下头去,觉得自己有些逾越……
「喔,那个啊,」压根儿也没在意:「想起以前逃难的事。」
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或许是因为真的放下了,也或许是因为跟内田不熟,又或许是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於是,就这麽脱口而出。
对於老师的事情也知道不少,行进间,开口:「其实揣测很多呢……为什麽阿光老师会遇上塔矢老师呢?是怎麽遇上的?」居然问了这世上恐怕没多少人敢问的问题……
「嗯,那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休息时间再说吧。」与内田躲进棋院前的屋檐,两人抖抖雨伞,收起:「中午休息时间,你可以跟大家说,我想说故事,」戏谑一笑:「免得你们老觉得我很遥远都不摆我的棋谱,呵。」
无论如何,那三个月,那场雨,那段背离家乡被迫踏上旅程的日子,永远存在我心中。
没有什麽不可说,既然想起了,就坦然些。
还有那时在河边,潦倒落魄的倒影,也将永远记在我心底,告诫自己,可怕的不是往後未知的人生中还会经历多少次如此落魄的境遇,最可怕的是,清楚认知到自己的无能,跨不过站不起来的自己,在不该懦弱的时候懦弱,对命运毫无反抗之力。
「越是感到无能为力的时候,越要全力以赴。」轻轻说着,对身边的学生,也对自己:「我相信即使只是听故事,也是不错的经验,」微笑中,好像有些精神不同以往,在转化:「我们上楼吧。」
「嗯。」
内田是在原着中,阿光考上院生後的首次对局者,大家有印象吗?
推荐由周华健演唱的《有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