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次一同观星那天开始,席里尔便不在白天穿越艾丝特放羊的草原,免得吓到她的羊;只有在夜晚来临时,他才会飞向那里,在距村落稍远的地方,与艾丝特见面。她每次都会穿着长外套,将一头红发绑成及腰长辫,尽管看起来和白天差不多,脸上的笑容却彷如映照星光、灿烂不已。
艾丝特每次来的时候,总是非常开心,彷佛她看着的不是一头能轻易踏平村落、毁灭城市的漆黑圣龙,而是一个朋友。他从未遇过像她这般,能够自然地抬起头和他对话,习惯了以後就不再发抖的人。
他曾问过艾丝特,她周遭的人是否知晓他的存在,她说,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希望她来找他。如果他喜欢和她在一块,就不会想到要对村子出手。此外,他们也禁止她把他带到村子附近──而她说完这件事後,才惊慌地摀着嘴,说这件事应该保密。
「不过,他们想太多了,席里尔并不是那麽坏的龙。」她补上一句。
「我懒得摧毁村落。」闻言,他懒得说艾丝特的确很傻,而是习惯性地用鼻孔呼出带着淡淡焦味的气息。「我宁愿把时间花在等到夜晚来临,然後观星。」
随着时间过去,艾丝特发出疑问的姿态越来越不客气──起初,她还会顾忌他对人类的观感,点着手指说「那个,虽然很不礼貌,不过龙是不是也……」或者「啊、人类也是──就是说,我们好像也学到了你们的……」但他俩愈加熟稔之後,艾丝特便将他当作人类,平起平坐地发问。
「席里尔,你最远去过哪里呢?你的翅膀可以抵挡海风吗?我知道海哦,海就像一片非常大的池塘对吧?」
「席里尔,你最喜欢吃什麽呢?我喜欢吃牛奶作的一种烤饼噢。」
「席里尔,你几岁了呢?我今年十七岁,再过一年就该嫁人了。」
「席里尔,我昨天梦到了你哦,你很温和地对我说话。」
「席里尔,你恋爱过吗?」
久而久之,他也懒得对艾丝特生气。他很明白,即使他故意用齿缝发出吼声,吓得她抱头蹲下,只消过几分钟,她又会不怕死地继续问他问题。不怕他到这种程度的人类,同样令他感到麻烦至极──有时他看着这样的她,觉得焦躁,还会故意多吓她几次。
自从他来到这里後,半年匆匆而过,凛冬将至。入夜前的草原已不复他和艾丝特初遇时的翠绿,而是凋敝、带着灰白的绿,草被吃得差不多了,东秃一块西缺一片,显得有些凄凉。他顺手带了块大石头,待会让艾丝特靠着。
今夜有流星雨,就像远方有数十只圣龙同声呼喝,将整片星空都给抖落了。
「席里尔──你看,是流星雨!」
艾丝特从远方跑向他,一边跑一边大叫着,手遥遥比向天际。他连回头都不用,就能想像漫天星海化为光雨,落向山脉另一头的景象。
「流星真漂亮!」她跑到头发都有点散了,双颊也红扑扑的,但仰望天空的姿态,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席里尔,你喜欢流星吗?」
「不喜欢。」
他环着身子,趴在地上休息,知道今天自己并不想仰望夜空。几百年以来,他最讨厌的就是坏天气(会看不见星星)、吵杂跟流星雨。
「为什麽!」她跑到他靠在地上的头部附近,很认真地看他,气还有些喘不上来。「席里尔不是最喜欢星星了吗?那你为什麽不喜欢流星呢?」
「流星是有寿限的星辰。」他闭上眼睛不看她。「我喜欢的是挂在天空中、永不消逝的繁星,不是这种伪物。流星雨只会让我很难观测真正的星星。」
「席里尔的标准真严格,流星知道的话一定会难过的。」
「星星没有所谓的思绪,流星更不可能。」
「你怎麽知道呢?」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谁都明白,星星是天空中燃烧的火焰,火焰没有心,也没有思想。然而身为发问者的艾丝特显然没有再加以思考;她只是环着肩,似乎感到很寒冷。
「今天好冷哦,席里尔。」
「我不觉得。」
「席里尔是龙嘛,你一定不怕冷,真好。」她似乎是靠着他带来的石头,坐在地上。「谢谢你带石头来给我,有这块石头挡风,好像比较不会冷呢。」
「举手之劳。」他睁开眼睛,看见艾丝特罕有地将身子缩得紧紧的,好像真的冷得有些受不了。「如果今天这麽冷,你昨天该告诉我,我不会要你今天出来。」
「可是我喜欢出来找席里尔。」她抱着膝盖,诚实地说:「在家里很无聊,我的两个姊姊都会一起缝纫、聊天,不让我加入。」
「你的手不巧,所以做不来那种手工。」
「席里尔说得真好听,」艾丝特不好意思地笑了。「爸爸跟姊姊都说,我就是手跟脑袋一样笨,才连缝纫都不会。他们都说,要不是我长得还算能看,以後一定嫁不出去。」
「看你喜欢的流星雨不需要脑袋。安静点看,我待会回来。」
他为了不吓到艾丝特,便缓缓爬起身子,避免制造出太大的声音,随即展翅往山上飞去。他没有回头看,但他清楚艾丝特一定不会离开,而是乖乖在原地等待。
某次他为了看她会不会生气,便刻意将她扔下,离开了两小时。回到草原上时,却发现她还站在原地,她根本不晓得自己被丢下,还担心地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麽突发状况──他常想,她之所以被说笨,并不是没有道理。
他也认为她很笨,但不讨厌这样的单纯。
他用龙爪轻易地劈碎树干,收集到一些柴薪,足以燃起一个火堆,却又不会太过猛烈。他带着柴薪回到艾丝特身边时,看见她靠着大石头,冷到昏睡过去。
他不以为意,将柴薪堆作一块,吹出少许龙息,点燃火堆。听见他吐出火焰的声音,艾丝特才发出鼻音,醒了过来。
「……啊,是火堆呢。席里尔,这是你替我弄的吗?谢谢你。」
艾丝特很快起身,靠向火堆取暖,他将她身後的大石拿起来,让她能继续倚着它休息。对於艾丝特的问题,他没有多做回答,只是再次环起身子,靠在火堆旁,用身子帮艾丝特挡点风。
「冬天就要到了,别着凉。」
他不认为艾丝特的家人会对她多加照顾。从她的言行中,他能得知艾丝特并不受重视。被父亲派来牧羊,大约只是权宜之计,因为让什麽事都不会的女儿留在村落当中,只有被嘲笑的份。艾丝特不知是对这点不甚明了,或不想承认,总是认真地看顾羊只,想做好自己「唯一会做的工作」。
看着那样想证明自己还是有些用处的艾丝特,他常常感到同情。
「席里尔,」艾丝特烤着火,脸被照得红通通的。「虽然你讨厌流星,可是我很喜欢。」
「即使你喜欢,我还是讨厌。」他闭着眼说。
「没关系的,每个人都有喜欢跟讨厌的东西。」听见他的回答,她毫不介意地笑了。「我很喜欢流星,因为它们舍弃了你喜欢的永恒,选择来到地上。席里尔,你觉得星星是什麽呢?」
「星星就只是星星。」他微微睁开眼,看着火堆,想起远方海岛的传说。「爱欧尼亚人说星星是死去人们的眼睛──可笑透了。人类穷其一生,都不可能让人口增加到跟星星一般的数量。」
「我觉得,如果是眼睛,好像有点可怕呢。」艾丝特淡淡地牵起嘴角。「我比较喜欢把星星,当作是我们死了以後会去的地方。」
「人类死了以後会回归土壤,不可能会去到星星那般崇高的位置。」
「是吗?那圣龙会吗,席里尔?」
「我不知道。」他闭上眼,没有看向艾丝特那双柔软的绿色瞳眸。
他并没有对艾丝特说实话。
这是第一次。
他之所以不认为人类能在死後抵达星座上,是因为就连圣龙自身,死了以後也只能回归山脉,回到他们出生的自然之中。圣龙无法去的地方,人类自然是不可能前往的;他们就跟圣龙一样,寿命结束时,会被埋进土壤,慢慢化为它的一部分。
如果圣龙都不能被纳入星空,他并不相信人类可以──或者应该说,他害怕,一直都卑微若此的人类,真的也会有凌驾於圣龙的时候;即使那种超越只是死後前往的地方有所不同,他也会觉得那不啻於一种侮辱。
然而,对着艾丝特,他不想承认,自己也有所谓的恐惧。
「我还是希望可以到星星上。」艾丝特的红辫子被她拢到身前,同火光辉映着。「从那上面,我一定能看到很多东西。席里尔,你一定会比我晚死吧?」
「毋庸置疑。」
「要是我能到星星上,我就可以看得到你了,席里尔。你飞在空中的时候,我也能离你近一些。」
「为什麽你非得离我近一些不可?」
艾丝特曾说过好看的琥珀色眼睛,淡淡地看着她。
他不明白这句话是什麽意思。
「席里尔,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艾丝特拍拍裙子,起身走向他。「你从来不嫌我笨,我说什麽你都不笑我──虽然你总是嘲笑人类,可是你从来都不特别说我愚蠢或没用。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心,说什麽都没关系,你都会听。所以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席里尔。」
艾丝特没有徵询他的同意,就伸出手臂,拥抱着他的指爪。如果是平常,他会要她放手,因为人类不应该想拥抱谁就拥抱谁,至少对他不行。而今天,他仅仅又一次敛下眼皮,任由艾丝特触碰他总是温热的龙鳞。
「好温暖。席里尔虽然很冷淡,可是你的皮肤──啊,对不起,这叫龙鳞吧?你的龙鳞好温暖哦。」
「你可以靠着我休息,别一直摸我的鳞片。」他不耐地说。艾丝特发出开心的声音,马上靠着他坐在地上,直呼暖和。
「明天也这样子好吗,席里尔?这样好舒服。」
「不行。我明天就要出发,前往宏伟屏障的北方。」他说出这句话的口吻,好像在说自己明天要换吃不同的动物那般稀松平常。「直到明年夏天,我才会回来。」
「为什麽!」艾丝特猛地起身,转过来看他。他从没看过生性安适的她这麽惊讶。「──你为什麽现在才告诉我呢!」
他大可回答「我根本没有必要告诉你」,然而,看见她震惊的神情,他居然说不出口。他动了动身子,挺起身来俯视她,想减少一点心中的罪恶感。
「冬天到了,我要去北方观星。每年我都是这样过。」
「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早点跟我说呀。我今天才知道你要走,根本什麽都没准备……」
「你要准备什麽?」
艾丝特垂着头,揪紧外套下摆,好似非常沮丧地回答:「在我们那里,如果有人要出远门,我们都会编幸运手链给他。如果我早知道你要走,我会很早很早就开始编的……」
「你编得出来麽?连缝纫都不会做的女孩子,要编手链也太高难度了。」
「太过分了,席里尔!」艾丝特用力跺脚,声音听起来相当不舍。「为了做给你的送别礼物,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努力的,就算编得不好,我也会编!──现在你要走了,我却什麽都没有给你……」
说着说着,她蹲在地上,失声哭了起来。他看着她,一时间没说什麽。他以为艾丝特只是反应过度,很快就没事了;有时候他吓她,她也是这样哇哇大叫,这场面并不罕见。
她越哭越小声,最後只是抱着膝盖,双肩不停抖动,仍然看得出来还在哭泣,却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失控。他见状,才伸出指爪,很小心地碰了碰她身旁的地面,算是叫她。
「你不用这麽难过,我并不是不会回来。」
「……是、是吗?」艾丝特从膝盖里把头抬起来,整张脸好像一个面皮上镶着三颗胡桃,两颗当眼睛、一颗当鼻子。「你早、早说嘛……」
「你没有问我,自顾自哭成那样,怪不得我。」他事不关己地说:「我才刚说我要去北方,你就开始说那些,我想打断都没办法。」
「你、你应该先安慰我,说你、你会、会回来的呀!」
她冲上前,好像乱了神经一样用拳头打着他。
「席里尔……真讨厌!」
「你再打,我明天就来把我几百年前就该吃掉的羊给一次吃乾净。」
「……对不起。」
艾丝特知道自己做得太过分了,又走回石头旁,赌气一样坐下、别开头去。他看见她走远,才再次弯下身、环起身子休息。
「人类总是害怕别离。」他评论道:「但别离是必须的,不管你再怎麽不想接受,永远分开的那一天,终究会来临。」
「席里尔,你曾经和谁永远分开过吗?」艾丝特说话的声音,还听得出来浓重的鼻音,显然刚刚真的哭得太厉害。
他不明白,为什麽她会难过成这样。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永远都是观星,以及飞向更能好好观星的地方,和谁分离这种事情,他没有经历过,也不觉得该为此悲伤流泪。
「不曾。」
「我想,分开这种事情,你经历过一次才会明白。」她落寞地说:「席里尔,如果你也会想念我,明年能早点回来吗?」
「我为什麽会想念你?」
「你从来都不觉得寂寞吗?」她讶异张大眼。「席里尔,认识你之前,我都会和朵莉、帕梅亚牠们说话,不然我总是感觉寂寞。你一直都这样自己生活,从来都不觉得寂寞吗?」
「不会。」
他听见艾丝特的话,想着自己的生活:仰望星星、编故事给自己听、狩猎、等待日落月升的那个瞬间来临、做梦──他从来不知道什麽叫做陪伴,当然不会明了何为寂寞。圣龙们一直都是各自独居,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所谓的友伴;对他而言,结伴只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是弱小的生物才会有的行为。
他没有去定义,自己每晚每晚这般与艾丝特相见,是否代表他俩的关系比较特殊。对他来说,她是一个喜欢听他说话,也喜欢自顾自说话,聒噪又天真的女孩──也是唯一一个不怕他、也不想杀他,就只是和他一直说话的人。
唯一一个,这样对待他的人类。
「我希望你没有我的话,至少会有一点寂寞。」她把下巴靠在膝盖上,苦笑着看他。「这样,代表你也把我当作了朋友吧?」
「或许。」他没有同意,却也没否定。
他伸着脖子,彷佛下意识地想触及不再落下光雨的天空,看见月轮已经抵达顶端,正消亡一般往西方降下、淡去。火堆已经在刚才熄灭,艾丝特被火光映在石头上的影子消失後,她看上去显得比平日更加瘦小。
「你该回去了。」
她起身准备离开前,又跑过来,抱住他的指爪。
「席里尔,你明天离开前,能不能在这里等我呢?」
「你要做什麽?」
「我想送你一个东西。」她仰起头,笑靥如花地看着他。「我想送个东西给你,祈求你旅途平安。就这样说定了,好吗?」
他很想告诉她,他几百年来从未遭遇过危险;即使是数十人的卫队,也没有对他造成过比有东西卡在牙缝里还要更大的困扰。然而,他不忍心再让她感到失落,便用鼻子哼了一声。
「以命起誓。」
他说完这句话,艾丝特才安心地笑了一下,转身跑开。
目送她离去後,他睡在她曾倚着休息的石头旁,打算就此等到隔天她来为止。他还来不及把圣龙同伴的经历都看完,天就快亮了。
微凉的风拂过草原,彷佛在书写冬季前的最後几句话。
要是我能到星星上,我就可以看得到你了,席里尔。
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哦,席里尔。
席里尔,如果你也会想念我,明年能早点回来吗?
他对人类没有兴趣,因为人类弱小、喜欢大放厥词、不守信用、说一套做一套、汲汲营营於所谓的生存、不自量力……他不知道像人类这样庸碌地活着,究竟有什麽乐趣可言。他能够变换身形,而他最不想变成的就是人类。
认识艾丝特以後,他开始觉得,或许人类并没有那麽糟糕。至少,艾丝特是当中最不糟糕的一个人类,虽然她很笨、容易搞砸事情、容易被骗、感情太过丰富,但他并不讨厌这样的她。
「席里尔!」
艾丝特抓着牧羊杖,身後跟着一大群羊。她跑得太快,羊只几乎跟不上,但她像是毫不在意那些羊,只是一心一意地朝他跑来。她的红发披散在空中,已经修剪到仅仅及肩的长度,原本几乎到腰部那麽长的辫子,已经不见了。
「太好了,你真的留下来等我了!」
「你要我留下,我便留下──你的头发怎麽回事,你自己剪的麽?」
他会这样问,是因为艾丝特的短发参差不齐,像是她把手伸到身後自己剪的一样。闻言,她用力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束红色的东西。
那是一束极长,两端都用金色丝线束紧了的红色长发,在她的手上,几乎像道鲜红的伤口。
「我可以把这个绑在你的爪子上吗?」
「做什麽?」
「这束头发很值钱哦,虽然很多人问过我,但我一直都不想卖掉。我昨天跟爸爸说,你想要我的头发当作纪念,他才让我剪的呢。」
「你说谎了?」
听见这句话,原本兴奋不已的艾丝特,像是火堆被浇上了一盆冷水。她傻傻地抬头看他,头发掉到地上。
「……对不起。我忘了,席里尔说过,讨厌人类说谎吧?」
她似乎非常沮丧,垂下头去。
确实他以前曾经说过,不喜欢人类说谎,艾丝特把这件事情记到现在,他很意外。然而,他刚刚想知道的是,为什麽从来没想过骗人的她,会为了送他一束头发,而对父亲说谎。
「不,这是其次。你说过,从来没有对你父亲说过谎,那麽这次,为什麽破例了?」
「因为如果我说想送你礼物,爸爸一定不会这麽轻易让我剪掉头发。」听见他的回答,艾丝特抬起头,认真地说:「他直到我真的要剪下去之前,都一直唉声叹气,说这头红发不知道可以卖多少钱呢。」
「如果我不喜欢,你该怎麽办?」
他认为这个问题非常实际。所谓礼物,本来就是考虑对方的需要所送的东西;而他曾看过,许多人类为了讨好他的圣龙同伴,将大量珠宝双手奉上。因此,他才知道,如果人类要送什麽东西给对方,应该会送对方喜欢的东西。
他从没说过喜欢艾丝特那头红发,不知道这孩子怎麽会想到要送这种礼物。
这个问题让她呆楞许久,然後,她用力摇摇头,捡起掉在地上的头发,跑向他屈在地上的右爪,自暴自弃似地将它绑在较细的一根指爪上头。
「我没有什麽东西可以给你,可是我不能什麽也没给你!席里尔,除了羊以外,头发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把这个东西给你,请你收下。你看完北方的雪跟星座,还有春天的花以後,一定要准时回来!」
她把头发绑好以後,才气喘吁吁地回头跑到他看得到的地方,仰望着他。
「我会等你的,我会等到明年夏天的!到那时,朵莉跟帕梅亚都到了生宝宝的年纪,你就可以看到小羊了。这里是整个南方最适合看星星的地方,所以你就算想看星星,也只能来这里哦。你一定、一定要回来!」
就这样说定了,好吗?
她伸出手,似乎想触及他,他轻轻将右爪举在那只手面前,算作回答。艾丝特绑在他爪上的头发,像一枚火红的戒指,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耀眼。
「以命起誓。」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听艾丝特的任何一句话,陡然风暴一般张开双翼,飞进已经开始刺痛眼膜与骨髓的冬日寒风中。他朝着北方吐出足以震停云朵的怒吼,如同在向她道别。
在他爪子上的那束红色头发绑得意外牢靠,即使在几能将飞鸟吹得难以前进的狂风中,也没有散开或脱落,有如艾丝特看着他的眼神一样,执着又坚定。
冬天时,北方的星座就如同他一直以来爱着的那般,在天鹅绒似的黑夜中,烁出冰冷的痕迹。他回到蒂玛西亚附近的山脉,每天都仰躺在山顶,沉默地欣赏着星空。
他不再述说星星的故事了。并不是由於本来就知道艾丝特不在,他才不想自言自语;而是他说过了几次,都觉得不对劲,才不再这样做的。
他看着她说过的「银匙座」,想起她说「银匙座是神喝牛奶的汤匙」,不禁脱口说了声「愚蠢」──然而,他的身边并未传来她说出「说的也是,这也只是我们自己流传的传说……」时,顺从而沈静的声音。
他看着银河,想起她曾经问过的问题。
席里尔,你知道这片大陆上最长的河是那一条吗?是从哪里流到哪里的呢?──啊,最後流进了海里对吧?我知道海哦,海就像一片非常大的池塘对吧?
他不去农家抓牛羊来吃,因为那会让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朝他挥舞牧羊杖,尽管恐惧不已,仍试图阻止他的艾丝特。为此,他只狩猎山上的动物,而在他攻击公鹿,把牠轻易撕开时,他想起艾丝特曾说过:「席里尔,你会不会在吃完动物以後,用水稍微漱漱口呀?」
然後他便会在吃饱後去河边,伸着脖子喝水,那时,他又会想起艾丝特。
就算是龙,喝水的时候也像是小动物一样呢。
白天时,他环绕山脉飞行,飞得越来越烦,便鼓动双翼,飞到云的上方,不想再看到有土、有树、有草,却没有艾丝特不停烦扰他的地方。那时,他想起她曾说,如果她化为星星,就能离正在飞行的他近一些,於是他飞得更高,彷佛那样就能靠近现在不应该在他面前的她。
他经常把爪子伸向星空,看着上头绑着的红发,感觉自己好像被偷去了什麽。他经常一边看着星座,一边琢磨这件事──他活了几百年,从未想过何为寂寞,孤身一人也活得毫无罣碍;然而,认识艾丝特後,他独自生活的乐趣,似乎不知何时被窃走了。
回去吧。
飞着飞着,他会想直接回到南方,回到那片柔软的绿色草原。
他知道,如果提早回去,艾丝特一定会高兴到又叫又跳。
他并不是没有过这个打算,只是,有人让他暂时打住了这个计画。
那是春季即将来临的时候了。每到这个时候,天气反而愈加寒冷,他蹲踞在巨石上,不觉得冷,但头一次感到星空有些无趣。那些星座并没有改变,但是仰望它们的他,好像有哪里不同了。
「你在观星?」
他听见冷钢一般的声音,转过头。一头星蓝色的龙眨着同色眼珠,露出对龙而言可说是兴味盎然的笑容,慢慢爬行着靠向他所在的大石。
在他长达数百年的生命中,他很少遇到圣龙同伴。除了因为圣龙的数量不多外,也因为彷佛有看不见的势力划分,让他们散布在整个瓦罗然,即使像他这样经常旅行,也鲜有和同族相遇的机会。
「是。」他简洁地回答,不再看对方。
那头圣龙没有靠近他,因为他们说话的音量,大得足以在幽寂的山谷中,激起数千次不会消逝的回音。他蹲伏在巨石上,而那头龙从地上仰视他,神态却高傲得如同他头顶的那片星空。
「我经常看见某个同伴在观星,每晚都不间断地仰望着,原来那就是你。」
「我也经常看见同伴们看守财富、摧毁聚落,但不晓得那当中有没有你。」
「最近,那头看着星星的龙,开始观看人类了。」那头蓝龙咧嘴笑了,模样狰狞。「那个红头发的孩子,可是人类?」
「你没见过人类麽?」他没想认真回答。「那种生物,我已经看到不想看了。」
「你对那个人类的反应却不像如此。你们看上去十分要好。」蓝龙颇富兴味地转着眼珠看他。「圣龙跟人类不应该太过亲近。」
「如果我跟这个人类稍微亲近了点,你能拿我怎麽办?」
他任由黑夜更加漆黑的双翼遮蔽天空,呼啸着飞离巨石,降落在那头蓝龙面前,靠近後,他才发现这头蓝龙体型之小,几乎像个少年。他傲然地俯视对方,而对方亦没有受制於他的气势,依然直立着上半身,保持和他平起平坐的态度。
「我不能拿你怎麽办,但如果你执意继续下去,就是要与整个圣龙族为敌。」
「圣龙族何来敌人?」
「我等所行种种,都再再证明了圣龙族的尊贵,和人类纠葛不清,是有损我等威严的行为。」
蓝龙露出一边牙齿,模样更加讥诮了,从那当中,却又隐隐流露出一种威吓的味道。
「生自万物根源、能自由役使各种力量的龙,迷恋上人类这种什麽都不会的卑微种族,代表的是圣龙的堕落。这可不是你自己决定想或不想的事情──这关乎了整个圣龙族的颜面。」
「我乃圣龙,整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活物可以命令或阻止我。」他俯下身,要胁一般瞪视着对方。「我要和谁亲近便和谁亲近、我要杀谁便杀谁。要想同我对抗,就要看那个不自量力的蠢货是不是够资格!」
山谷中的鸟类被他的吼声惊得骚动不已、纷纷振翅飞出。面对他的威吓,蓝龙却淡淡地笑了,似乎毫不在意。
「我只是来对你稍做警告,黑龙。」蓝龙毫不恐惧,几乎可说是凌驾了他的气势一般,用更加高昂的声音回答。「你还能回头。待得整个瓦罗然上的圣龙都倾巢而出,为维护我等颜面而战时,你要面对的就不是只有我而已了!」
蓝龙说完话,也不恋栈,迳自张开翅膀,飞入夜空。他看着那个不速之客逐渐模糊的影子,知道自己即将增加许多敌人。他并不怕,作为一头有着几近永恒寿命与强大力量的圣龙,他对战斗与死亡毫无恐惧;对他而言,所有敢拂逆他的都该被践踏、而所有想与他为敌的都该被消灭。
他挥出右爪,劲风瞬间劈开整片树林,发出倒塌的巨响。如果可以,他真想吐出火焰,把眼前这片见证过他和那蓝龙对话的森林烧得乾乾净净,当作刚刚那可笑的要胁根本没发生过。
这样,他还能装作心无他念地回到艾丝特身边。
北方即将迎来夏日的前一晚,他动身飞往那个艾丝特曾说过,「整个南方最适合观星」的草原。他知道这次回去,不只是他,或许连艾丝特都会遇到危险;但他已经答应了她,会准时回到他们初遇的那个所在。所谓的危险,并不能够阻止他──如果有什麽该妨碍他,他会将之毁灭。
她替他绑上的那束头发,他没有让它沾过水,也没有让它落下过,过了数月,它仍然像个鲜红的伤口──伤在他的指爪,却是让他的思绪疼痛不堪。
就这样说定了,好吗?
即使会死,他也只愿选择死在那片草原上。
而他宁愿死,都不会违背跟她的约定。
Tobecontinued.
今天也准时交出了Ⅱ,希望今天凌晨前能够写好Ⅲ。
因为待会有点忙所以後记先不补,应该不会有人这麽早就看到所以我可以待会再写吧!
(补上後记)
这篇我写得稍微有点卡,因为要安排席里尔跟艾丝特仅仅出现一次的日常系对话,要强调席里尔的傲娇(刀子嘴豆腐心)跟艾丝特的天然(只有你不会说我笨呢,席里尔),要花上不少心思。
之後,困难的也还有如何表现席里尔对艾丝特的想念,因为他本来对「寂寞」这种事情应该是很不理解的。所以透过强调「有/没有艾丝特的时光」这两点的差别,来呈现出他所感觉到的落差,那就是所谓的「寂寞」吧。
习惯了有对方的存在、习惯了做什麽都有对方陪伴,快乐也好悲伤也好都会想到对方,不在身边时会觉得寂寞,想快点飞到对方身边,应该也就是所谓的恋爱吧。
虽然这份爱最後能够结果,却没有好结局。
即使如此我还是会继续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