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即使你離得多遠 — 即使你離得多遠

晚上九时二十分,在台北大安区的一家咖啡店内。

坐在窗边位置的我,拿起了手提电话,把她的电话号码从通讯录中提取出来。本想按下拨号的我,却最终选择回到电话的主画面。

只是迟了二十分钟,这样催人家不好吧。我想。

正当我刚打开电话里的游戏程式的时候,有一个娇小的女性身影在餐厅的门口出现。

「我迟到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说。

「只是二十分钟而已,不用道歉啦。」我笑道。「要你这大忙人特意抽空来见我,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呢。」

她轻巧的在我对面的坐位坐下,说道:「应该是我觉得不好意思啦,到现在才有机会见到你。婚礼的事,有很多还未开始弄。」

「筹备婚礼就是这麽一回事啦。」虽然我没有结过婚,但却以专家的口吻说这话。

「总之就是一整个很烦就是了。」她侧了侧头,说道。「那麽,你明天要乘几点钟的飞机?」

「早上七点。」我苦笑。「大概四点多就要出发去机场了。」

她「啊」了一声,说道:「对不起。我不应该约你这麽晚见面的…」

这晚的她,说话的语气用词都好像特别客气。

我摇了摇头,说道:「没关系啦。反正我今晚也不打算睡了。在台北的最後一夜,我要好好珍惜啊。」

「为甚麽你这就要离开台湾了?」她问道。「至少也喝了我的喜酒才走啊。」

我失笑道:「专案做完了,工作证到期了,就得走啊。我也想过待在台湾啊,但我穷,不够钱投资移民。」

「那你可以娶个台湾女生呀。那不就可以让你留下来了?」她说罢笑了笑。

我本来想对她开玩笑说:本来我是想找你啊,但你却要嫁人了。但我转念一想,到这时候,还是不要说这种笑。所以我只是抿着嘴,没有回话。



「啊对了,我要给你结婚礼物。」我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个棕色的盒子。

「啊?是甚麽来的?」她接过盒子,笑道。「能吃的吗?」

「就只知道吃。」我没好气的说道。「打开来看就知道啦。」

她没有等我讲完,就已经拉开了丝带,急不及待的打开了礼盒。

「哇。你居然记得啊?」她见到盒里的物件时,说道。

我「呵呵」一声,说道:「应承过你的,我哪敢忘记。」

「呵呵,谢谢。」她开心的笑了。「那麽久的事情,我还以为你一早忘了。」

我说道:「当时我和你才刚在网路上认识,还未曾见过面。应该是七,八年前的事?」

「天啊,我们有认识这麽久吗?」她作了个沮丧的表情。「这样说听来我好像已经很老似的。」

「不是『好像』,而是真的老了。」我促狭地说道。「当年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才刚大学毕业。现在你都已经快要成中女人妻了。」

我不太清楚她懂不懂「中女」这个香港式词汇,但她也听得出那大概不是甚麽好东西,所以她「哼」了一声。但却没有反唇相稽,只是重重的瞪了我一眼。



她把我送她的礼物收起之後,说道:「其实呢,我在想,若果你没有来台湾工作的话,我和你会不会是一辈子都不会见面的网友?」

「不会吧?就算我不来台湾工作,也肯定会来台湾旅行啊。我哪会不找你请我吃饭?」我笑道。

其实,在台湾这四年多里,起初还会隔几个月见一次面,到後来却变成每半年才一次。我和她的交集始终还是在网路上居多。所以理论上,我们只能算是见过面的网友。

在人与人之间众多种关系里,「网友」算是比较奇怪的一种:你会得悉不少连对方的伴侣也不知道的私密事,但在某些方面,例如对方的工作或是家里的状况,你却可以是一无所知。究竟,这样的关系算是熟稔还是生疏?

也许,要在某方面接近对方,就是需要在其他方面保持一点距离吧。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她转了个话题。

「啊?是甚麽?」

她说:「你记不记得,三年前我刚跟前度分手的时候,有个男同事想追我?」

「喔。我记得。」我说道。「你当时还说对方是烂桃花。真是不近人情…哈。」

「不是我说的。是地下街那位大师好不好。」她没好气的说道。

「好,你对。那麽,那位男同事怎麽了?」

「我转了工作之後,其实已经没有再见过他了。直到上个礼拜,我跟朋友吃饭时碰到他,聊了几句,提到我下个月初就结婚了。他当场只是说了一声恭喜,但那天晚上他却在脸书上跟我讲,我要结婚却没有通知他,让他很受伤。」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取笑那男生,还是要对他的自作多情,不,是痴心一片表示同情,所以只是乾笑了两声。

话说回来,若不是我在一个月前刚巧说起她男朋友的事,她可能也不会告诉我她快要结婚了?

只听她续道:「我真的是无辜的啊。」

我笑着说道:「你哪是无辜了?我也很受伤啊。」

她听出我戏谑的语气,眯着眼说道:「你又怎受伤了,说来听听。」

我清了清喉咙,用当年参加小学生朗诵比赛时的语调念道:「灯光熄灭了,音乐静止了,滴下的眼泪已停不住了。」

她呆了一呆,然後想起了这句的出处,没好气的说道:「你很白烂耶!没事干嘛念张学友的歌词?」

「这歌叫《我真的受伤了》啊。正切合我现在的心情。」我说罢还用手轻掩心口。

「是啦是啦。」她说道。

半晌无话。

「说真的,你不是真的觉得受伤吧?」

听到她忽然认真起来,我想了想,说道:「唔,是会有一点点感伤啦。但可能不是你那位前同事的那种。」

「啊?」

「前阵子在脸书看到大学时的系花结婚了。虽然我和她完全不熟稔,毕业後也没甚麽交集,但知道她结婚的时候,会觉得那是学生时代其中一段回忆的终结。所以,我会有小小的不快乐。」

我给她一个微笑,然後续道:「我所说的感伤,就是这种感觉罗。」

她「嗯」了一声,没有在这话题上再说甚麽。



一个多小时的会面,很快便完结了。

我和她都是乘捷运回家,但方向却是相反。这情况好像有点似曾相识?

她踏入车厢里,转身,向外边的我微笑,轻轻挥手。我也向她挥了挥手。

东门站建成的时候已经有幕门,所以月台边并没有黄线。但是,就算没那黄线,我也一早知道我和她之间的界限在哪里了。

如无意外的话,这是我和她的最後一次见面。



坐在捷运车厢内,我想着刚才临分别前,她在路上问我的话。

「那礼物,为甚麽到现在才想到要送我?」她说。

「因为每当人生进入下一个阶段之前,就应该把欠人家的东西还清。」我笑了笑。「应承了要送你的,就算是欠了。」

人生从一个阶段离开,总是会遗下一些大大小小的东西。这次离开台湾,我要告别那舒适的小公寓,街口的早餐店,下班後逛的书店,一个人去漫步的台大校园…

还有,一段友情。

也正因为快要失去,所以才要偿还。还的,不只是亏欠别人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还了自己的心愿。

如今,一切都已成定局,我也准备好去迎接未来。但是,我其实还有一问题不太明白:明明要离开这城市的是我,为甚麽我会有被遗下的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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