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鳴 — 七(III)

他叫董景,身份证英文名是TongKingJoe,Joe是他父亲为他改的英文名。有个妈妈叫梁雅丽,有个爸爸叫董熙,有个女朋友叫Alice。董景的女朋友有个女朋友叫张妮,他们三个人是老朋友,常常一起吃饭。虽然董景与Alice不相爱,但在长辈面前,他们未敢出柜。

他们才廿三岁,刚刚读完书回香港。董景在英国读金融经济,回国後在中环上班,朝九晚五,工作枯燥,但年纪轻轻月入两万,也不枉他父母供他去外国读大学了。

不过很少人知道董景身份证上的英文名,而是叫他做Tommy。他见工时过五关斩六将,才在一家大公司里捞到一个好职位。在最後一关面试,考官在问完他应问的问题後,多口问:「你身份证上报的名字是Joe,为何自称Tommy?」

这是一个很私人的问题。Joe是我父母为我改的名字,Tommy是我喜欢的人的名字,对我有特别意义。而我为了尊重父母,才不去将身份证的名字改为Tommy。

这问题本来就无关工作,所以董景答什麽,考官也不太关心,听完就算。因此,考官不知道董景说谎。他之所以不改去身份证上的英文名,是因为他看见Joe,便想起他曾有过的花名「亚祖」。

事实上董景由小到大都不太喜欢Joe这英文名。每年英文老师看见他的名字,就叫他Joe,而董景总会说:

老师,请不要叫我Joe,叫我Eric。

他曾认识过一个好朋友,那时他们还是小学生。对方叫朱玉鸣,英文名Tommy。朱玉鸣是一个小胖子,长得像只小白猪,因为行动敏捷,故不显得臃肿。体育堂玩闪避球,人人都拿朱玉鸣当目标,可看着他脑袋一侧、跳跳跑跑的,居然会是场内最後五人的其中一个。

小时候识朋友很简单。大家碰在一起,谈几句,能熟络的话自然就能熟。过了十几年,董景已忘记他和朱玉鸣成为朋友的契机。只是大家一齐玩、刚好能升上一间中学。没多久,董景家里富起来,父亲的运气一年好过一年,董景即使是个学生,在学校也多了一群酒肉朋友。人人都知他是暴发户,常常央他请大家吃东西,董景每个月的零用钱又多,便逞英雄请大家食饭,威风一下。

朱玉鸣向来不多话,也跟他说:「你别常常请大家吃东西了。那些钱不是你自己赚回来的,就不要乱用。」

钱都是我爸从股市赚回来的,赚得很容易。

「你又未玩过股票,怎知道那回事容易不容易?你又不是未穷过。我不想见到你变成二世祖。」

从此董景拒绝请酒肉朋友吃东西。

「Eric,你近来好忙吗?一放学就跟朱玉鸣走。只照兴朱玉鸣,你几时请我们这班兄弟落去canteen吃东西啊?」

唉,我妈罗,要我一放学就返去。她前阵子说我成绩差,削减我零用钱,所以真的没办法了。

留在他身边的酒肉朋友一个比一个少,真的肯留下来那几个,後来做了他的死党,友情延续至今。可是,唯一一个没叫过董景请吃东西、而又一直肯留在他身边的朋友,就得朱玉鸣一个。

董景年少时很天真。他知道什麽人对他好,便常常想报答那些人,想看见对方的笑容。为了报答朱玉鸣,他某个月没花过零用钱,一千元零用钱里,一半托母亲为他存入银行,另一半换成一张五百元纸币。他自豪地拿着那张棕色大钞,行到朱玉鸣位置前,双手奉上,以为对方会双眼发青光、大喜接受,谁知换来朱玉鸣脸色一变。

朱玉鸣还是肯接受那五百元。可董景未高兴完,就见朱玉鸣将那纸钞摺成一只青蛙仔,放到他手心,变相将那五百元还给董景。那是董景收过最好的礼物,他知道,朱玉鸣永远不会要他的钱、永远不会为钱而擦鞋,而他亦无须用钱去将朱玉鸣留在身边。

董景常常听人朱玉鸣前朱玉鸣後地叫他,心里不舒服。为了强调他在朱玉鸣心内跟其他人不同,董景不再叫他的名字。

喂。

因为他常常听妈妈这样叫爸爸,从未听过妈妈轻声细语地叫爸爸一声「熙」。问妈妈为什麽不叫,妈妈说:「那麽肉麻。」

董景才明白,一声「喂」不是人人可以叫,那是一种超越语言、超越身份阶级、超越姓名的亲密。他从来没有向朱玉鸣解释那麽多,怕对方知道後会避开他。董景很少说谎,而是喜欢隐瞒部分事实真相,即是白色谎言。

朱玉鸣却刻意给董景取一个他所不爱的名字:亚祖。

非得要用这个名吗?

「是你说要我用一个无人用的称呼。人人都知你讨厌Joe这个名,我就叫你亚祖。」

取过别的不行吗?比如阿景、董董、景景……

「你恶心不恶心,一个男人还学人用叠字。你不喜欢就拉倒,我还是叫你董景。说来也怪,不过是一句称呼而已,我们两个大男生还执着个什麽?董景,你今天好怪……」

那算了,你就叫我亚祖。

朱玉鸣有时很多话,但较多时候很安静,说起话来,一句起两句止。跟他讲画画,朱玉鸣就满腹经论,跟他说起:他喜欢画什麽、什麽东西最难画、难处在何、如何画到正确的比例……

他是记得朱玉鸣生日的,每年趁此机会给他送画具。朱玉鸣老说这样不太好:「你生日我都没有给你送礼物,我生日你就送给我……」

礼物……你给我画一幅画送给我吧。或者你日後做了画家,出名了,我就用高价将你的画卖出去,说这是朱大画家的初年大作!

「我才不当画家!我没天份,只是自己爱画而已。况且画家都是穷死後才出名的,我那麽爱吃东西、又爱饮可乐,才不要落得穷死饿死的地步。」

你不会穷死,有我养你。

朱玉鸣先是不说话,似乎被董景的话吓倒。

我的意思是……你日後穷,可以问我借钱,若我有的话一定会借给你。

「哈哈,你别讲过就不算数。利息计几多?」

大家那麽熟,当然不收利息!

董景至今还保存朱玉鸣送他的每一幅画。一共六幅:一幅画着蟹爪菊的国画;一幅是水彩风景画,画着从学校天台望到的天空,红彤彤的,正是黄昏;其余三幅是董景的肖像,可看出他由一个脸有婴儿肥的孩子长大成为翩翩少年;最後一幅画了一只猪八戒,右下角署名「死肥仔」。董景还记得这幅猪八戒是怎来的。

你每年都画我的肖像,不如今年你送我一幅你的肖像。

「我又不是美少年,画下来倒胃口极了。」

我……我就是觉得你样子长得像卡通人物,挺有趣的。

「你这死仔,识了那麽多年还笑我!」

总之我就是想要一幅你的肖像!我放在家里,心情差时拿出来,逗自己笑一下也好。

结果朱玉鸣半不正经地画了张Q版猪八戒。画中,猪八戒露出堪比孕妇的肚皮,笑得一副淫相,却穿着一套西装、打领带,跟英气顽劣的哪吒坐在同一张桌,桌上放了个生日蛋糕。

「题为《猪八戒为哪吒祝寿》。你长得英气,个性又顽皮,常戏弄那些喜欢你的女生,我常常想:若我是猪八戒,你一定是哪吒。」

董景其实想朱玉鸣画一幅正正经经的肖像,但这张画很逗趣,他就勉强收货。

想逗朱玉鸣开心,另一个方法是请他饮可乐。自从朱家实施无限期可乐禁令後,董景开始买可乐味的食品。当时他以为朱玉鸣吃得很欢,可现在一想,朱玉鸣身上都没有可乐糖,也未见过他主动去买,每次朱玉鸣在董景面前食可乐糖,脸上都有种微妙的表情。董景去了英国,收到朱玉鸣给他寄来的一粒可乐糖,才迟钝地想:或者朱玉鸣从来没喜欢过食可乐糖。

可乐糖与可乐毕竟有显着分别,虽然大家都有同一种甜味。就好似一个长得秀丽的男生跟一个生得秀丽的女生站在一起,无论男生长得多出众,都只是男生,而不可能因为他有出色的外表就可以取代到女生。

读中学时的董景长得俊秀,但是朱玉鸣没有接受他——朱玉鸣爱女人。董景识过两个女友,给朱玉鸣一看,他总会赞他的女友长得好看,甚至面露艳羡之情。董景妒忌他的女友得到朱玉鸣青睐,最终纸包不住火,朱玉鸣察觉到他的感情。

从此,朱玉鸣没再送他画,也不再叫他亚祖。董景後悔没有认真交个女友,如此一来,朱玉鸣便永远察觉不到他的感情,而肯做他最亲密的朋友。

在他去到英国、收到朱玉鸣寄来的那只青蛙仔後,他才发觉他从来没懂过朱玉鸣。即使董景是唯一一个有权叫他做「喂」的人,他还是那时才明白「喂」的脾气有多硬。

现在他回到香港。他叫董景,洋名Tommy,看见可乐,就会想起另一个Tommy。他趁今天朱玉鸣生日——他没有刻意去记住,只是今早醒来看见日历上的日期,便下意识记起他今天生日——便搭车回去他们以前住的地方闲逛。过了那麽多年,董景对朱玉鸣没有那时的感情,只单纯想见他一面,跟他说声生日快乐。或者,打听一下他近来生活如何。或者,跟他去茶餐厅坐下,请他饮杯可乐……

他第一站便是去看画室。以前他不时陪朱玉鸣行去画室,目送他入去学画画,每星期学两天,每次学画两小时。那间画室居然还在原处,似乎比他们读书时扩大了一点,毕竟近年愈来愈多家长送孩子学音乐学画画。

董景幻想朱玉鸣在里面——事隔多年,想也知道朱玉鸣不可能在里面画画。可是,他看见画室外的玻璃窗张贴了一幅这样的画:用红色油性粗笔所画的一簇蟹爪菊。笔触简洁,明明是用最粗滥的marker,却能画出变化丰富的粗幼线条。朱玉鸣以前学国画,就画了一幅又一幅,将他自认画得最好的一张送给董景。眼前这幅画比起当年那幅更出众,且右下角写着三个字,那三个董景太熟悉的字体——

「死肥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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