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一点半,众人终於踏上地面。
拖着沉重的步伐,手脚并用爬了近两小时後,所有人来到一个半山腰上的苗寨。笙寒跟着魏教授与李志翔,住进一户人家,主人热情地帮每个人烧了小半脸盆的热水,她取出毛巾,将头脸擦乾净,身体草草抹一遍,换上乾净衣服,坐在临时的地铺上,脑筋一片空白。
她安全了,她……活下来了。
最後这四个字从心底浮现时,笙寒抖了一下,随即学当地人讲话的口吻,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没事儿,没事儿……」
怎麽可能没事?水来得那麽急,能淹没屋舍,就能淹去人命!
才想到这里,笙寒大脑便不受控制,自动播放起某些画面。车子载浮载沉,漂过船边,黑黝黝像水草般的东西从车窗里飘出来,她在瞥见的瞬间就别过头去。後来,就连魏教授也开口,要她别用手电筒照水面。
身体簌簌发起抖来,笙寒慌乱地想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水灾这麽大,一定会上新闻,家人看到不知道要多紧张,她应该马上打电话回家!
手机没讯号,她决定向主人借电话。然而,才走到客厅,笙寒就发现李志翔已抢先一步,抓着话筒按键。
她等在後面,李志翔跟他家人的对话不时飘到耳边,听着听着,笙寒逐渐了解到,外界根本不清楚这边情况如此危急,还以为只是普通的淹水。
是不是等天亮再打回家,只报平安,不讲经历,反而更能让爸妈心安?
在客厅站了十来分钟,没等李志翔讲完,笙寒就又走回地铺。整个人累到想哭,却不敢睡,因为只要一阖眼,黑暗中就出现一幅幅教授叫她别看,她应该也没看清楚的影像。
撑一下,等天亮就没事了。
就在她反复用同一句话安慰自己的时候,手机突然发亮,紧接着,一阵鼓声倏地从口袋里传出。
「喂?」笙寒没看来电号码,迳自接起,抖着声音开口。
「请问,是喻笙寒小姐吗?」一个恍若大提琴低吟般醇厚的陌生声音,在耳畔回响。
「啊?」
「你好,我是文以舫。」
对方没等她再来一声「啊」,马上简单说明,自己受喻笙远托付,在夜间接力打电话寻人,问她是否安好,若有任何需要,直说无妨。
哥哥注意到新闻了,哥哥在找她!
才听两句,笙寒的眼框就热了起来。她哽咽地向对方道谢,解释遇上大水,幸亏村民团结合作,她一切无恙,等天一亮,会马上跟家里连络。
虽然恨不得能大哭一场,笙寒还是压抑住情绪,简单交代事情经过。殊不知,那个强自镇定却余悸犹存的声音,传进以舫的耳朵里,只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过去一整晚,她在逃难。
他正想安慰两句,却又听笙寒问:「请问,还有其他事情吗?」
「你哥要我告诉你,千万别硬撑,情况不对马上买机票回台湾,大不了放弃这个计画。」
他不提还好,这麽一讲,笙寒才意识到,连她的国科会计画,也被这场天灾破坏殆尽!
应该要沮丧的,不过已经麻木到没感觉了。笙寒於是回:「好的,我了解了,谢谢你,掰掰。」然後,主动挂上电话。
地球另一端,以舫一愣,才反射性地回了声「掰」,网路电话就传来嘟嘟声。
她说挂就挂,完全拿他当陌生人……本来也就是陌生人。无论如何,她平安,这才是重点。然而不晓得为什麽,他心里的欢喜骤然变淡。
躺回椅背,阖上眼,以舫正打算闭目养神片刻,电脑突然传出噔噔噔,有朋友登入MSN。再过一会儿,又是一声噔,有人传来讯息,他懒懒地瞥一眼萤幕,马上直起腰来。
寒:抱歉,今天不是故意爽约。这里从早上起网路手机都断讯,淹大水,房子从二楼以下,全浸在水里了,我亲眼看到房间里的椅子浮起来,被水流带着不停撞墙壁!
她写这些干麽?
他盯着这几行字,脑中一片混乱──难道,她不晓得文以舫跟网路上的W3,是同一个人?
慢慢伸出手,以舫回复她:
W3:不要紧,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寒:睡不着。一闭眼睛就会看到水,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我可不可以跟你讲一下话?
她打得不快,萤幕上每行字都停顿半晌,下一行才接着浮现,彷佛是犹豫着要说什麽,每个字都需仔细思量才能出手似的。
实际上,笙寒一点都不犹豫。之所以打字慢,纯粹因为她在按键的同时,还不停拿衣袖擦眼泪的缘故。
就在刚刚,她终於忍不住了,用外套蒙住头,闷声大哭。
还在船上的时候,她尽量保持乐观,随时留意不要造成别人的负担。然而,暗地里,她不只一次环顾左右,心里想着,万一人数过多,这艘船不堪负重,怎麽办?这个念头很阴暗,但附近三个县城同时断电,百里之内有万家而无灯火,今晚,是她此生所经历过,最暗的夜晚。
直到现在,恐惧彻底爆发,笙寒才晓得自己有多怕。清晨四点半,她边哭边传送出心里所有恐慌,MSN上零零落落亮了几个同学,不过,好像只有这位W3,最令人心安。
笙寒没有去想自己为何信任他,W3也没多问,只在迟疑片刻後,回:
W3:好,那你睁着眼睛,跟我随便聊吧。
寒:其实我也不晓得要聊什麽……
才送出这一句,她就开始滔滔不绝细数发生的一切。W3没插嘴,但也没离开,她每讲到惊险段落,他不是送来一句「我在」,或就一个「!」。
起初,他的态度跟过去类似,温和有礼,淡淡的关切与疏离并存。但慢慢地,也许是被她强烈的情绪所感染,他开始显现出性格里的另一面──可恶的那面!
听到她说,刚拿起摄影机时,居然会问老师是否有水怪,他「哈哈哈」数声後,反问,那有没有水鬼呢?
笙寒想都没想就先惨叫一声,然後才赶紧摀住嘴,打出一堆抗议。
他又「哈」了一声,答:
W3:也是,你今晚已经够惨的了,为了表达体贴,我应该要提会唱歌的美人鱼才对。
笙寒点头,还没来得及回,又见萤幕上冒出一行:
W3:只可惜,那种生物美则美矣,却颇凶悍,不过你不用怕,据说她们只吃男生。
眼睛还是湿的,看到这句,笙寒嘴角却莫名往上翘起。今晚水面上的歌声忽地回响在脑海,她顿了顿,回:
寒:那她们要先PK船上的苗族姑娘才行!
W3:你猜谁会赢?
寒:……
寒:其实,最後赢的是我学长……
寒:行李箱里的猫。
W3:真的,你检查过?母的才有资格参赛喔!
噗嗤一声笑出来後,笙寒才发觉,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眼泪已然停歇。
网路聊天就这麽继续着,每当她讲到惊悚处,他总能扯出一堆别的,彻底转移焦点。两人聊了一个多小时後,天开始蒙蒙亮,而她也终於能够放松。
疲惫早就沿四肢而上,爬向体内,笙寒撑着快落下的眼皮,懒懒地问:
寒:你呢?
W3:我?
寒:对啊,过去二十四小时,你在干麽?
W3:让我想想……嗯,二十四小时前,我也正好走下船。
寒:不会吧,这麽巧!
W3:为什麽不?我回德州参加我大哥的婚礼,结束後跟一群朋友去附近公园划船。
大哥的婚礼?
笙寒困惑地偏了偏头。她没跟他聊过私事,但从对方的自信笃定态度,跟偶尔泄露的工作内容判断,她一直以为他大概四十几岁,他大哥当然只会更老,至於人到中年才结婚,嗯……也满正常的,搞不好也不是第一次结婚了。
她於是送上恭喜,顺便婉转提醒,从事划船之类激烈运动前,请先做好暖身,否则很容易受伤。
对方淡淡回了「当然」两字,就不再言语,似乎不太高兴。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发生过,笙寒有点慌乱,没话找话问他:
寒:你大哥的婚礼,你要帮忙吗?
W3:当然。
寒:那还有空去划船啊?
W3:我只帮忙当男傧相,划船是顺便带我爷爷出去散心,他虽然很喜欢我大嫂,但对她不会讲中文这点,还是颇感遗憾。
他爷爷也还活着……
笙寒默默在心底加了加三代的年龄,发现也不是不可能,但似乎、好像……有哪个地方怪怪的?
她於是用一种自己也觉得耍白痴的方式,试探地问他:
寒:爷爷是爸爸的爸爸的意思吧。
W3:其实我在家都不喊爷爷,喊「玛法」。
寒:?
W3:「玛法」是「爷爷」的满语,就血统而论,我是纯粹的满族,正白旗。一直到我父亲那代,都还同族通婚,不过我大哥大破大立,娶了位金发的挪威姑娘。
寒:喔喔,我想一下。
她不仅仅想,还顺手拿笔电敲了下自己的脑袋。
之前有黄帝、蚩尤、嘉庆,现在出来正白旗……
相较之下,挪威好合理好正常。
她呆呆地坐着不动,对方大概有点不耐烦,连续送来两次「想好没?」。笙寒再答了个「喔喔」,决定放弃思考,凭直觉动手指作答。
寒:别难过,跟你家玛法说,挪威是维京人,海上王者耶!要是满族早跟他们联姻,搞不好三百年前就炮利船坚,都不需要找八国联军组队,就能自行参赛大航海时代online……
W3:喔喔,我野心比较大喔。反正都是混血,不如敦请康熙大帝迎娶异形皇后,如能成功,三百年前本族已统一地球,进军银河系。
寒:喔喔,皇帝真是一种好辛苦好危险的职业,请问康熙投保那种寿险?保费会不会很贵?
寒:等一下,我不是要讲这个啦!
寒:那个,抱歉,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W3:当然。
寒:虽然好像问太晚了,不过我是真心想知道……
寒:请问,你几岁啊?
W3:喔喔,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了。
寒:呃,我们不认识吧?
W3:你那边天亮了吧,该打电话回家罗!
寒:我是说,现实世界中……
W3:掰。
寒:还没还没!
寒:你‧倒‧底‧是‧谁‧啊?
W3:不是刚告诉过你了吗?
W3:我是文以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