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彷佛没有人烟似的。
发楞了许久,宛如灵魂出窍一般,衣服都快被自己无意识中掐烂了,回过神後,杨冠玲闭着眼,反覆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不能害怕,因为已经没有不勇敢的理由了,所以绝对不能害怕。
她手撑着地,忽略震惊後带来的颤抖,腿还不够利索,咬着牙站起身,她一步一步地把身子挪向被男人施法的门掩。
手一碰门,如遭雷击。
他是真的要把她囚禁在这了。
──可这凭什麽!
含带着刻骨的恨意,她用尽全力大声嘶吼了起来。
如她所料,这屋子被施了诀,里头既使有再大的动静,外头人都无法发现的。
可杨冠玲不信,不信这就是结局,她环顾起这屋内的周遭,试图找到破绽。
这屋内摆设还很新颖,彷佛明日谁就要入住似的,可她已经没心思知道这些了。
人走到墙堵,她尝试着敲打起来,忙了半会儿後,紧接着听到一个声音,一个熟悉而微妙的声音。
一个跟自己嗓音几乎相同的声音。
「把手放在墙上,我就可以救你出来……」
杨冠玲微怔,下意识的後退一步,她已不能再轻易信人。
「你别担心……我其实是……」杨冠玲突然听到一阵刮墙壁的声音。
心弦一松,静静地把手抵上墙,弹指间,她人已到了屋外。
眼前出现的是小仙贝,此时正咬着她衣摆,催促着她离开。
「快点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糜弱的语调,似乎每说一句话,就耗费更多力气。
杨冠玲也没多问,就这样一路奔跑出去,跑了一阵子,却见不远处已是伫立了一人。
待看清,好不容易因为跑动而热的身子迅速冰凉下来。
「……哟,想不到你还能有办法跑出来,真不愧是小狐狸的前主子。」
若严背对着她,身前已是立了个祭坛,坛上有八个器皿,其余其他七个已装了六牲之血与完整的虎符,除此之外,剩下还有一个器皿是空着的,也不知有何用途。
回眸一笑,他朝她勾了勾指头,弯着头上下打量着她,态度极为亲昵,「……既然人都来了,何不靠近一点呢,离得那麽远,多生疏啊!」
杨冠玲走近了几步,之後便站在原地,就这样死死地瞪着他,眸中有着滔天的愤恨,几近蚀血的怨仇,还有……那似乎可称为椎心刺骨的悲哀。
忽然间不想再看她了,若严面无表情的移过眼神,转身後继续布置着祭坛,语气轻快如闲聊般道:「你且好好待着吧,等会儿有好戏等着你瞧,包准你满意。」
「──你怎麽会变成这样!」
再也控制不住,身後人哭喊出声,无奈到了极致,痛彻心扉。
若严依旧持续着动作,眼皮连眨也没眨,回道:「最好的说谎者,一句话里,从来都是半句真,半句假。」
「那我问你,你说过的那些话中,做过的那些事里,」杨冠玲不依不挠,身子仍旧颤抖着,竭尽着仅剩的力气以克制喉中的哽咽,「……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那询问的语气似是隐含着小小的奢求及期望。
她深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声嘶呐喊:「──告诉我!」
语焉悲苦酸涩,苍凉哀凄。
眼前人身影登时顿了良久。
好半晌,他才开口,嗓音极轻极缓,「……除了骗你是真的之外,其他自然都是假的,全是假的。」
他突然笑了起来,竟带抹若有似无的自嘲意味,「怎麽可能是真的?」
默了默,再一次地,他重复呢喃着,音调极低:「……怎麽可能?」
问题抛出,他也没等着谁回答,仅迳自地拾起刀刃,毫不犹豫扬手划向自己指腹,把鲜血滴入那余下的器皿之中。
杨冠玲也曾妄想阻止男人动作,可若严也非省油的灯,老早就对她施了诀,使她不得动弹,无法说话。
空气沉重而酷寒,凝结了过去所有熟悉亲近,徒留着无尽的陌生疏远。
她已然认不得了他。
「……唯有出自己身意愿,贡出毕生最大的牺牲奉献,才有许愿的资格。」清冷的嗓音蓦地响起,平淡而无起伏。
滴完血後,若严看也不看她,仅迳自地负手凝视着眼前祭坛,就这样静静的,身子动也不动。
於若严,因为他不会受伤,所以他的血是珍贵而难得的。
可於杨冠玲,她能给什麽?
能给什麽?
「给命……」
她眼神空洞,喃喃自语着,摇着头,只觉得这一切都可笑无比。
彻底大彻大悟,彻底死心绝望,原来这个机会从来就没真正属於过她。
在这里,所有她自以为拥有的东西,其实从来都没属於过她。
没有一个是属於她的。
时辰到,仰天望月,已是圆满释出透骨冷光,若严一笑,轻声呢喃着法诀,渐渐地,天际有黑云拢靠,环绕着月华周围,竟开始打转起来。
乌云泛起阵阵漩涡,且速度越发增快,以光亮为中心疯狂搅动着,一路飙升直到了零界点,慢动作缓然,奔跃上巅峰。
紧接着是一道雷霆劈下,直扫祭坛所有物,卷到了漠土之上,聚成一团耀眼光芒。
「──欲何物?」
嗓音悠悠,彷佛自空旷而遥远的地方传来。
眼看这情形,梦寐以求近在咫尺,若严满脸狂喜,兴奋之情难言而喻,已是势在必得,他中气十足,嗓音沉稳而有力,「我要让吕雉死!我要当大汉的皇帝!我要掌握整个天下!」
光芒越放越大,如盛开的花朵般向外扩张,那空悠嗓音回应:「依你……」
若严得意万分,更显猖狂,他要成功了!盼了那麽多年,他要成功了!终於要成功了!
同一片刻,位在角落的少女如枯萎的花朵,死寂而无望。
如今,再怎麽努力都没用,再怎麽哭喊都枉然。
杨冠玲摇着头,颤着身子,已经不知道该怎麽办了,真的,完完全全没有办法了……
无力地闭上眼,捂着脸,不愿去看,不愿再想,此时,已然什麽都无法改变,什麽都命中注定,就只能这样颓然地摊坐在地。
真的是……什麽都没有了……
「──痾?等等,你说你想要当皇帝?现在吗?」
那光芒突然迟疑了起来,扩张停止。
突生变故,若严脸色刷白,刹时愣住。
他皱着眉,正想回话,就在此时,突然有一声音插了进来,万分唐突怪异。
「……我说徒儿啊,你怎麽就那麽不听为师的话呢?」
杨冠玲睁开眼睛,就见那团光芒旁站了一身着雪白道袍的中年男子,随着渺渺苍烟,脸孔渐渐浮现。
此人竟然是张子房。
「据许负所言,徒儿你的确是该当皇帝的,」他捋了捋白须,摇头长叹,「可不是现在啊,孩子,不是现在啊!」
「而且,话说回来,我们这儿还有个特殊情况……」
他突然斜斜扫向那光芒一眼,胁迫道:「我可是有说错?」
那光芒似是怕极了他,忙赞同道:「没错,没错,你这时间搞错了,真的不是现在。」其音调微弱细薄,与方才根本呈现强烈对比,「好好张先生您请……快请……要做什麽都依你……」
「那好,女徒儿,该你上场了。」
张子房弹指出声,毛绒绒地身影陡然跃出,竟然是小仙贝。
而於又一阵白烟过後,一个少女缓缓在杨冠玲眼前浮现。
那人与她有着相同的面貌。
是张嫣,真正的张嫣。
杨冠玲看傻了眼。
她冲着她,绽出了抹含蓄而香甜的微笑,轻声道:「这是我修练时暂时的幻影。」
伸手牵起杨冠玲,她低声道:「记得吗?我们曾见过。」
「如今,你要走了,我也只能腆着脸,要回我的肉身了。」
她缓缓垂下眼眸,喃声道:「……过去欠你们的,我都还清了。」
杨冠玲听得一愣一愣地,还搞不清楚状况,直到看见了她身後,那个总是笑得比阳光还温柔灿烂的男子。
衣袂飘飘,他的身影浮渺中带了些许真实。
终於,恍然大悟。
「刘盈……」
杨冠玲眼神迷茫,怔怔的望着他,几乎是看痴了。
一饷凝睇度年华。
原以为早已枯竭的泪水不由自主夺眶滑下。
「我终於再见到你了……」
自光芒後踱来,男子依旧如记忆里般英俊,笑意清澈如水。
「你……还活着吗?」
杨冠玲抬起脸,眯着眼,眸底因泪珠而闪着波光,有些傻气的询问着。
刘盈静静地望着她,摇了摇头,嘴角仍旧带笑,波光漾然。
「……比起所有,用命换,的确是最大的牺牲。」那团光芒突然缓缓道着,似在补充说明着。
「那、那……」抑制不住哽咽,她还有许多话想询问,却见他轻轻地拾起她的手,紧接着缓缓握紧,彷佛永远也不肯放开。
「来,我来带你回家。」
温润的语气落下,抚开了惨云黑雾,融化了少女所有不安慌恐。
掌中暖和舒适如旧,是值得令人信赖倚靠的温度。
这便是最真实的他。
杨冠玲突然间想明白了,此时已然什麽都不用问,什麽都不用怕。
因为已经结束了,全部都结束了。
「好……我要回家……我们回家……」她边哭边点着头,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揉着眼睛,一步一步地跟着刘盈走向了光团中。
低着头走了一会儿,她脚步突然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後,她挺胸朝前,只觉得身子一轻,灵魂浮了出来,她神情平静而安详,眸中澈明清境,再无任何留恋。
其实,穿越不过就是一场梦,於梦中,她也曾毅然决然,她也曾大彻大悟,她也曾痛彻心扉。
可如今,梦做完了,该回家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笑流年。
人生不过如此矣,归去也,归去也,往事挥别,红尘如烟,唯倾杯,不过一樽还酹江月。
莫回首,勿念昨日,只争往後朝夕。
两人携手步进了光晕之中,光亮幅度大为急缩,渐渐地,他们的身子开始模糊,随着又一声惊雷,便彻底消失了。
可有人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看到她在最後一刹那还是回过了头,却怎麽也看不清她的脸。
「不!不……!」
若严彷佛发疯似的,挥舞着手,急於去抓取什麽,却是什麽也碰不着,什麽也拿不到。
镜花水月华胥梦,开到荼靡一场空。
「孩子啊孩子,该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该是你的,你是想抢也抢不到啊……」
张子房的叹息弥漫在整个空间。
有嫣红鲜血自那不断挥动的手掌间顺着纹理缓缓滑落,滴声若泪。
凡心已动,妖力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