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这里还不算完全结束,可以说打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预谋,然而也有别的浪漫说法叫做命运,起码偶尔在那间潮湿的破房间里抽菸的时候,青峰看着掉落在床底下的小零件便忍不住这麽想。
黄濑把琴带走了,青峰从床下翻出一个布满了灰尘的硬制琴盒,上头贴满了奇怪的贴纸,图腾是风靡了关东的几支地下乐队的标志,Tiger&Dragon,Rainbowwar,还有一间唱片公司和赞助他们的LiveHouse,角落一张属於奇蹟乐队的标志并不显眼。
那是唯一能容下那把琴的处所,不得已青峰只得把它借给黄濑当作抵押,换来了手机里一个陌生的名字。
实际上那晚滴在床单上的血迹确实是黄濑的,情况紧急,他没有必要为了点芝麻大的破事儿摇醒一个醉鬼,然後把血淋淋的伤口举到他面前,就为了说上一句“看吧,咱是清白的”。
黄濑有种折磨人的慢条斯理,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经过精密计算後得到的结果,弹吉他那种恰巧到点的速度,不多不少,其余还有像是留宿,制造一次引人遐想的误会。他和那些初来到东京的乡下少年少女不同,经过几次渲染後故作老练的高明模仿着实管用。
所以每当青峰凝视着他骨感的手腕时,从心肺里掏挖出来的歉意,与胜利感相互抵触。
那个夜里加诸在黄濑凉太身上的,仅只有一样改变。
事情总来得措手不及。
青峰欠他钱,不过他已经在黄濑的建议下选择用那把吉他当做抵押,这也就是每次他们相见时总有一方像欠了几百万债一样的表情。另外,黄濑的手上留下了一道细微的疤痕。
“那天晚上你太醉了,”日後他总是这样对青峰解释:“我借了你的浴室,出来看到你抱着吉他躺在床上,你在唱歌,是什麽……哦对了,是那首《ISoldMyHeartToTheJunkman》,我要拿开你的琴,你非得和我抢,然後弦就断了。”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一副“你看我也没办法”的模样,接下来的事略能猜到一二。
青峰怀疑这事是捏造出来的,“黄濑,在这种事上说谎实在……不是很好的习惯。”
“啊!难道小青峰还能听懂英文?”黄濑万分惊喜的脸孔夸张得令人想来一记头槌。
ISoldMyHeartToTheJunkman,黄濑总为他不能如期还债而找尽藉口嘲笑,可惜他硬派的脑袋里就没想过有别的可能,像是ISoldMyHeart,但这都是後话了。
青峰睡觉的习惯不好,每晚他会挑选一把琴当作陪睡,有时候弹上几首,有时候刷着和弦,万分无聊,反反覆覆的音节和漩涡一样卷着他的理智,他感觉到身体一片飘飘然,似是浮在半空中。梦中他跌进黑洞里,不断往下坠,周围──也就是洞的墙壁上──从火光里出现几张面孔,他的父亲与母亲,初次在会堂演奏结束後的一束献花,贝多芬的肖像在Kiss乐队的Live上唱起了歌。最後他从恶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无一例外是这样的结果。
一张拥挤的单人床要睡下两个男人的确勉强。
那天青峰坐在床上看着黄濑捡起地上那些琐碎的饰品,一个仿制的土星项链,里头没有油摁不出火来,链子上每隔一截就垂着一件小玩意儿:小樽出产的音乐盒上的轮轴,横滨海边的贝壳碎片,以及一个大约是在原宿还是下北泽的小杂货店里掏到的便宜吉他挂件。
链子叮叮咚咚,接口有一点细微的,被钳子扭过的痕迹,然後是褪色。青峰几乎能猜到他在做这些东西的时候那专注而小心翼翼神态。
他没来由地感到莫明其妙,“你打算什麽时候还我?”
“这我说不准,你打算什麽时候还清车钱我就能还你咯。”黄濑微笑着说道。
他把衣服穿回去,复杂的套叠在俐落的动下也只耗去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直到穿上最外一层短外套,一回头发现青峰还在看他,视线一致。左边。耳垂。
对这档事不太熟的人总会闹出些莫须有的笑话。这倒不是说黄濑熟悉,而是环境使然。
“模特换衣服的速度都很快哦。”
“脱衣服的速度也快?”
“是啊。”
果不其然青峰露出了什麽嫌恶的眼神。黄濑边笑着把衣服下摆弄得更自然,他的手势利落,指甲剪得整齐乾净,指尖残留了点青灰色的污痕,昨天在LiveHouse里青峰没有注意到,他被酒精弄得晕头转向,这怪不得他,不过现在他发现那颜色格外熟悉。
“前天刚做好的。”黄濑摸着耳环,“为了这个还特意打了耳洞,好痛啊。”他揉捏着似乎还有些红肿的耳垂,那里像被烧红的铁块落下一个印记似的。
青峰泄了气地坐在床沿,就在零点一秒前,他出奇地觉得一个男人可爱。
“你……不是‘那个’吗?”他摸到口袋里一盒菸,是最後一根,打火机在枕头下,快烧乾了的油不易点上。
但此刻青峰无论如何必须点上这根菸,他想。谈论这个话题并不适合过於直接,飘渺的烟雾弥漫在他们中间,横梗着,宛如一道巨大无声的墙,它悄悄保护着两方未曾停止揣测的目光,黄濑白得像要消失,失败者永远只有一个。
在Live上那双琥珀色的双眸轻而易举捕捉到青峰的手,以後总是如此。
除了吉他上的技巧,青峰大辉从未赢过。
黄濑盯着他夹着烟管的粗大指节,深色的指尖带着不合乎年纪的老茧,青峰抽菸的姿势很美,没有人能模仿,即便是他日後也仅能微笑着痴迷凝望。他摇头,耳环晃动,青峰以为伤口在渗血。
“圈子里很多,”黄濑若有所指地说,“不过不是我,这种事怎麽样都行啦。”
青峰不信,“你说不是你,又说怎麽样都行,让我信哪个?”
“这很难说,当你遇到行的那个,你就是了。”
“……”
“现在暂时还不是。”黄濑说,“只能说‘暂时’。”
屋子陷入一片沉寂,青峰没有遇过模棱两可的问题,能不能打败黄濑?无庸置疑他没怀疑过自己,可就在明天,永无止尽的明天,他会不爱上一个男人,会不爱上一个叫做黄濑凉太的男人吗?这也许是他此生碰上最艰困而极具哲理的问题。
这根菸烧到尽头的时候,话题停止了。黄濑没头没脑地问,你还缴得出房租钱吗?青峰轻暼经过大雨洗礼後潮湿的墙角摇头,六叠榻榻米不到的地方,他穷困却惬意得那些传奇乐手如出一辙。
“哦,你急着用钱?”
“还行,不过今天的拍摄……还有作业是泡汤了。你知道模特这个行业失信是很严重的。”黄濑一脸云淡风轻,那模样看上去倒不如他所说的那麽糟糕。
比他糟糕的是青峰,半个月前他在吉他上花了一笔钱,冰箱里最後一罐啤酒过期了两个月也没舍得喝掉。偶尔──他是说偶尔──他需要能让灵魂镇定下来的东西,酒精、菸,或者一场百米赛跑。青峰从不碰咖啡,过度亢奋只会让他更加难受。
一头年轻而狂躁的野兽蛰伏在他的身体里。
慢性中毒,他没半点不好意思地拖欠着车资。
随手捡起一件白色背心套上,裤子松垮垮地,青峰把琴盒让给黄濑,站在门边看他忙碌,他想起来上个月被扔掉的杂志里,似乎有那麽一个外貌招摇,美得嚣张的新人,化妆师在那片纯净的画布上建构起另一片夜东京,而晚上,当真正的夜晚来临,黄濑弹着吉他,难缠地做掉一个又一个传说,却没有人能将他们联想。
他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
“Rainbowwar,这是虹村修造在的乐队吧?”黄濑指着箱子上的一角。
“嗯。”青峰环着手臂动也不动地看他。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澄澈得比起童年在林间捕捉到的蝉更美。
黄濑眼底闪烁着飞蛾扑火的光芒,“可以祝我好运吗,小青峰。”
青峰搔了搔头,没来由地感到烦躁。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麽,谁知道呢,不能理解。女人进入他的眼里首先出现的只有胸,男人是一种符号,颜色,形状是他们所锺爱的吉他或乐器,可黄濑凉太不同。直到很久以後青峰还在想,也许就是这个时候落入了陷阱里,再没什麽可选择的路。
下一个目标显然就是虹村。
“如果我赢了,这把琴就还给你。”黄濑自言自语地说,从垂下的眼皮中落下一道深深的阴影,“算是沾点运气咯?”
他笑得扎眼,青峰没想过自己竟然幼稚得能和灰崎随口一句的玩笑那麽较真。早在那时,在他写下名字那刻起,他就有了拥有某样东西,乃至某个人的自觉。
“那要是输了呢?”他听见自己乾涩的声音这麽问道。
黄濑耸了耸肩,那随兴的笑容和他一贯无情的作风一样,“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