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子霄!不准你进去!你──」尾音在见到他推门入房的瞬间转为细碎的咒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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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央横躺着半透明的冰玉棺,棺身发散着淡淡寒光,微弱的烛光因风而摇曳,投射出扭曲诡异的灯影。
琴子霄面上无波,走自冰棺前抚上棺盖,尚未封棺,他略一使劲推开了阻饶他见到伊人的阻碍。
只见棺木中,伶儿似只是入梦一般,面色平和、似无任何苦痛,唇畔隐约还带着一分笑意。
「小姐,属下来迟了……」子霄弯下身,抚过她过为消瘦面庞,无视那略嫌冷硬的触感,低声道:「今儿个是您的寿辰,属下可终於等到您十六了,您给龙玉璜属下可还留着,您得嫁给我,赖不掉的……」
他自怀中取出皮制的囊袋,袋中包裹着一串布满神秘刻纹的佛珠、以及一块发散幽光的青玉。
子霄毫不避讳的拉起南宫伶的手,绸缎制的华服沿着手臂拉抬的曲线滑下,露出白皙光洁的玉臂。
她……纹在身上的苏生咒已经消失了吗?已经……来不及了吗?
俊眉一拧,他将佛珠缠绕上南宫伶的手臂,无暇顾及身上的水气连带染湿了她的衣袖。
他再度自怀中取出乌木簪,狠然在自己的掌心画下血口,隔着檀木珠紧握着南宫伶。
「回来!您有举世无双的命格,有做为牵绊的苏生咒,有我的血气为您引路,回来!」
在南宫伶出生时,整个啸鹰山庄广开筵席,作为庄主的南宫顃更特意请来当朝最具名望的神师为其卜算,在众目睽睽之下,神师以笔墨画下一纸易命符,让南宫顃纹在幼女的手臂上,并且年年岁岁皆须让神师加固这道咒印。
这样的举动,让各种谣言在商旅市井间纷传,其中最多人采信的说法是:南宫伶命带孤煞,不仅克了南宫家,更克了南宫顃,故须易命。
更甚者,他知道有些对南宫顃过忠的下人,还将南宫伶视为不详。
可他听见了,在某个让人夜不成眠的夜晚,听见庄主和夫人的对话,她,被预言活不过十六;她的命格举世无双,却非孤煞……而是能够代替南宫家偿债的孩子。
所谓因果,他也是听人说过的……前世结缘、今世受果。
而那一天,他也终於知道,为什麽南宫伶曾经不只一次的问他:「子霄,爹爹那麽重用你,若我二八龄成,你就作我的夫君,作南宫家的接班人好不好?」
也是自那天起,他对她的感觉渐渐从有些烦厌转为怜惜、怜惜转为关切……
作为她的护卫,不知从何时起,他天天数着这日,明明就在今日──!
手上的血口因为握力过猛而生疼,四周依然只有风雨的嘈杂,什麽事都没发生。
「求您,回来……」他的泪敲在冰棺上,房中传来低哑、沉痛的笑声。
呵,早知无用,为何还要拚了命的寻这法器?若能在她身边多留一会,尽管只是一瞬,那该多好?
他喉间一苦,怔忪间,发现南宫伶手中紧抓着什麽。扳开她的手,里头是与他成对的凤玉璜,以及一封手书。
提起信纸,是封离缘状……她还真摸透了他的性子,连休书都准备好了。
故梦成空,莫堪徒留;生如蚍蜉,妄自成书
君怀抱负,仰不愧天;耿耿于心,才兼文武
不若相忘,独留此楼──
要他忘了她?子霄淡然扫过,无心再去细读其中深意,对他而言,这只是张没有意义的字条。
他会娶她,不论她是生是死,亦不可能被一只离缘状所动摇。
「……您还是这样,让人牙痒痒的。」泪水糊了潦草而略显无力的字迹,他收起掌心,纸面走了形,右臂一展,眼见休书就要被烛火吞噬。
霍地,房门被使劲推开,门外的风雨狂肆,正巧吹灭了残烛。
「琴子霄,她都已经是个死人了,你还娶她做什麽?」宋媛步入房中,在外头听见他的话整个人为之气结。
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冰棺旁,见到子霄仍握着南宫伶的手臂不肯放弃,一时之间更恼。
「当年为南宫伶施下苏生咒的神师早已圆寂,你还不懂吗?他留下的佛珠只是我诱你离开山庄的陷阱,你以为真有人能颠倒轮回?」
是,也正因如此,不再有人年年加固苏生咒印,南宫伶手上的易命符一年比一年来得浅,而他方才抬起南宫伶的手臂,已无半分咒印的痕迹。
绝世丽人继续说着嘲讽的话语,残酷的刺痛琴子霄的心:「其实你猜得不错,是我害死她的……既然你迟迟下不了手,我来代替你。你以为我为了什麽要忍气吞声,当她的贴身丫鬟?这几年来,我每日在她药中动手脚,为了不让精通医理的叶蕊夫人察觉,我煞费苦心啊!」
「……」子霄无以为应,一时之间再无人声。
宋媛看着他失去生气的样子,弯下身来,强迫他的眼瞳映入自己。
「南宫顃重用你,南宫伶一死,你将会是他作为继承者的不二人选,而我,则是这『天下第一庄』未来唯一的庄主夫、呃──!」
话音断在奇妙的音节,不知何时,子霄已然单掌扣住宋媛的咽喉,站直身子,冷然看着宋媛脚尖离地。
宋媛大惊失色,一个劲儿地朝子霄猛打,却是徒劳。
「愚蠢的女人。」
不、不可能,琴子霄的武学造诣尚不及她,她怎麽会完全没意识到杀气、完全没看清他的动作?难道,子霄一直掩藏着自己的实力?
无法换气,喉口似火灼般,她惊惧的瞪着一双眼,看见的却是子霄冷然无波的神情;他是真想杀了她,没有丝毫的犹豫。
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亡命於此,突如其来的狂风震开了窗,一袭黑影闯入两人之间,一掌重伤了琴子霄。
「爹!」一阵猛咳後,宋媛如同见到了救命的浮木,整个人紧靠在黑衣人身後。
「霄儿,方才你可是一心想杀了小媛?」黑衣男人寒着嗓音开口,由黑布蒙住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义父……」子霄缓地抹去唇角溢出的鲜血,眸色微黯:「子霄不敢。」
「明知会被打伤,还是紧捉不放,是不敢……还是不能?」黑衣人将手负於身後,抬脚朝子霄腿後跟一击,强迫他跪下。
子霄默然垂首,选择顺从。
眼下,还不到时候。
「你可是忘了,这十年来咱们改名换姓潜伏於庄里,为的是什麽?」黑衣人居高临下地睇着他,「当年整个明威镖局因为南宫顃的一句话,一夕间去了十多条性命,幸存下来的,一个个被斩断手脚,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受人欺凌,你可全忘了!若非你义父我刚巧护了桩秘镖远出家门,如今岂能在你面前,传你武艺、让你读书习字?」
「子霄没忘!也正因没忘,才差点错手杀了小媛。」他轻吁了口气,缓然续道:「义父等了十多年,子霄也已取得山庄上下的信任,眼见南宫伶即将十六龄成,只要我与南宫伶成亲,要这整个啸鹰山庄还难吗?到那时再杀了南宫伶,子霄为人婿,那才是真正的名正言顺、万无一失……」
「爹!」宋媛上前勾住黑衣人的手,「您别听子霄说的,我看他早就将那病丫头放心上了,哪里还会顾及咱们!」
黑衣人眼一眯,宋媛立时噤声,子霄也就继续说下。
「南宫顃此人城府极深、心意难测,有时候就连我都不懂他的心思。子霄以为,南宫伶的死,他不会轻易相信只是单纯的病疾,若然追查到小媛身上,难保你我还能全身而退,届时郭家的仇如何能报?义父您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兄?」
「起来说话。」
「谢义父。」子霄站起身,拂去膝间的尘土,眼中尽是凛冽寒意:「南宫顃除了他的夫人叶蕊,从未真正信任过谁,眼下闹出这事,日後您和我的行动都有可能受到关注;眼看就要水到渠成,小媛却因私情差点毁了咱们的大计,我怎能不恨?」
话题一下子拐到了宋媛身上,她连忙答道:「我、我只是……爹,您没看到平日里子霄对南宫伶的用心和温情,所以不明白,子霄他是真的喜──」
宋媛望向琴子霄,连带看见他身後未封的棺椁。
她迟疑了。喜欢?真的喜欢吗?如果是的话,如何能在屍骨未寒的南宫伶面前说出这些话?
「住口!」黑衣人怒然,「小媛,此番确实是你思虑欠周。」
「是……女儿知错了。」
「你一直待在这里,南宫顃会起疑的,回去伺候叶蕊夫人吧。」
宋媛咬着唇瓣,默默退了出去。
「别以为我全信了你的话,不过那些也是事实,日後行动必然更加不便,你自个儿多加小心。」
「……」子霄颔首,弯身目送黑衣人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身走向冰棺,气息因受伤而微乱,他倚着棺身滑坐在地,脑中闪过南宫顃的话。
身居一庄之主,该做些什麽?身为人父,又该做些什麽?
如同南宫顃一般,他以为自己能护住所有人,岂料却连伶儿的性命都无法保住……
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弃儿,若无义父的栽培,他无法成为今日的琴子霄,纵然被当作杀人的棋子,曾经他也甘之如饴。
他以为自己能够在不伤及南宫家的状况下化解义父的仇恨,可如今,南宫伶的死彻底打醒了他。
尽管是一条无辜的性命,换来的也只是一句「思虑欠周」。是他的自负、他那可悲的盼望,害死了聪慧善良的南宫伶。
侧首,後背贴着冰冷的棺身,他抬手拾起落在地上的离缘状,以及成对的龙凤玉璜。
双玉本是一对,成圆,透过微光便能看见其中刻着的精细小字。
双玉合一,缔因造缘;一龙一凤,此生情牵。
「自古传说玉能锁入魂魄……您身上的苏生咒会让您入不了轮回,如果小姐回不来、或者不愿回来,就入这玉。」
他透过冰棺,看向南宫伶:「属下会穷尽一切来赎罪……等到发苍齿摇、行将就木,不入轮回就入这魂玉,永生永世,陪着小姐……」
郭家十余条性命?斩断手脚、生不如死?琴子霄冷笑。
那麽更多年前,郭家明威镖局曾经为了财路,残杀叶蕊夫人满门三十余口,引来南宫顃的杀机,又该如何算清?
这仇报得无理可循,却被义父说得振振有词。
有因就有果,是时候了,他不会再身陷其中,举棋不定,不会再有任何不该有的恻隐之心!
义父和南宫顃,谁将他看作复仇工具,又是谁待他如亲?
既然再难两全,那便顺应其心、择一而终吧……
***《待续》***
作者的话:
上下加起来五千六百字;
哎这真是我写过最长的楔子了(#
非常努力想把人物交代清楚,希望不会太过枯燥?
然後恭喜第一章小伶终於有台词了WWWW((被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