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那麽不容易的一回事。生活的事繁琐而不困难,你之所以觉得困难,是因为时刻都有父母罩着你、为你做任何事,你根本没试过去做,就以为自己做不到。我梦见我是一个很孤独的人,却又不能够承认自己的孤独。孤独不再属於我这种人——这种为口奔驰、没有权去讲浪漫与理想的人,所以我天天流连在外,处於人群的拥抱里,幻想我和他们是一伙,因而我不孤独。」
少年看着沈净疲累的侧脸。
「我凝望着不同的人。父母教我们,久久盯着不认识的人,是件不礼貌的事。为什麽呢?在凝望里,我从他们眼里看见自己:我在这个男人脸上看到自己的眼睛,在那个男生脸上看见自己的鼻、嘴唇、轮廓……我和每一个人都好似是一体,大家看来都是一样。我好想发现一张跟我自己不同的脸,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追逐什麽。」
沈净紧紧交握自己的手,抬头看了少年一眼说:「对不起,我好无聊。」
少年敛下双眼,原来镜片後他有双极有神而清澈的眼睛,他说——以一种犹处於变声期的、稚气而粗哑的声音——「我也好喜欢看人。这麽说我也作了个梦。我梦见自己有天觉得压力太大,好想逃避这世间里的一切事物,父母、兄长、姐姐的声音与安慰使我烦厌,他们不明白我。我就从火炭站的月台跳下去,完结了我的生命……那之後我的鬼魂住在路轨的侧边。
「我的鬼魂不时像人一样,站在月台上等车,坐着铁路去不同地方。我每天坐在一个男人的对面,他看不见我,我看得见他。那是一个孤独的男人,他的世界很小,容不下他以外的一切,所以他常常是忧郁的。他就像死去前的我,我想有一天,他或许会走上跟我一样的路,那时候他会跟我一样住在这个阴暗的月台。」
「我们都不再孤独。」少年用右手抱着瘦弱的左臂。沈净觉出一阵寒意,没说一声便趁火车到站,冲了出去。那刚好是他要下车的站。
他童年时便住在这一区,假若父母没有死去,那他们合该住在那时候的公屋。大楼的密码……密码是什麽?沈净站在公屋地下的大闸前,因为记不起入闸的密码而无法进去。坐在里面的看更也认不出沈净,以为他是陌生访客,也就没有为他开门。
一只苍白的男人的手越过沈净的侧脸,飞快地在密码键上按了四个键,闸便开了,两人一同进去。
沈净朝那个人说句谢谢,才发觉对方有张令人恐惧的脸。白色的头发、白色的皮肤,蓝眼珠子,穿着简便的长袖白衬衣跟黑色牛仔裤,活像是童话跑出来的精灵,很难想像这是个有影子、有体温的活生生的人。
应是个病人,沈净想,便也没有盯着对方。
「不用谢。你很久没有回来,昨天见了沈太太,她跟我抱怨,长大的儿子就像有毛有翼的大鸟,飞出去就再也不回巢。」
沈净惊讶之余回以礼貌的笑:「原来你识得我妈。」
「你怎麽了?我是小文,你不认得我吗?」那个自称「小文」的人说:「我小时候你替我补过习的,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