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凝視 — 17

可是,比起长达几十年的生命,那一部部曾经深刻的电影,只是日与夜之间轻盈的一个灰色剪影;那些个奖项也只是弹指间一记清脆的声响,不过一刻後就被遗忘。我还是从事了我最看不起的工作,当一个朝九晚五的小职员,一去到公司,甫坐下,便要看堆积如山的文件。我清楚知道这工作是任何人皆能胜任,那不是一个非我不可的工作。

或许《倾城之恋》的成就是非张爱玲不可,《断背山》的成就非李安不可,但是,我从来在现世中找不到非「沈净」不可的工作——包括陪唐度过一夜春风的那个他,也不是非我不可的。

这使我开始打消了给唐打电话的念头。

一转眼已打发了一个上午。我在公司没多少朋友,也不愿为工作而巴结前辈,吃午饭时大多独自吃饭盒。我去了公司楼下,过一条马路的小公园,吃起从酒楼买来的叉烧饭。我甚至为自己规定每天吃的午饭:星期一食烧味饭,星期二食M记,星期三食大家乐,星期四吃酒楼打包的点心,星期五食茶餐厅快餐。如此每天不会重复,倍添新意,也好提示我星期五的来临,那意味着假期。

星期五是HappyFriday,我会去酒吧叫一set酒,约有六小瓶。唐与我有相同的习惯,因为我们正是在星期五的晚上相遇。他说,他喜欢饮伏特加,我说,我不晓得饮烈酒,只饮cocktail。他说,他每个星期五也要下酒吧,去摸摸底,我问,摸什麽底。

他说,摸酒杯的底。朗然大笑,眉眼如雪後初晴,全无物质与纵慾所带来的浊气。那是一双直白而诚实的眼睛,只有小孩子能有那样的目光,他说,不然你以为摸什麽底?

但唐并不是一个纯洁如孩子的人——我食完饭盒,随手放在长凳。因午饭时间未完结,我再次掏出手机,浏览今天的新闻,没什麽好看。这时有人给我打电话,我看了来电显示,冷静地接听。

「喂?」

「……是我。」

「哦,我知道。」

「我们之间的事,你打算就这麽完了罢?」

「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完了。」

「我们从大学时便认识。你忘了吗?你还记得在哪一套电影中段,你扑上去我的身体,强吻了我,拉高我的上衣并解开我的内衣,笨拙而粗暴地跟我……」

「我不能说我不记得。但你又记得吗?你说过名份是套着女人的枷锁,你鄙视人为了结婚而买楼,你说他们是房奴,你说他们没有自我,你说他们连individuals也称不上。而现在的你逼我去推翻我们有过的一切……」

「但这就是现实!看电影?写小说?写散文?呵,还是要办杂志?有日後若有孩子,光凭这些能养得起他麽?要不是现在你入了大财团,当上中层职员,你以为你现在住的私人楼是怎样租回来?人生喔,也不过是为了有个可以挡风遮雨的地方,有个在自己年老後能照顾我们的儿子或女儿,每天工作後回家能有顿饱饭吃。」

「是的,你说得对……」我冷着声音:「那你就去找别的男人陪你过这样的人生。」

我从没有忘记过我和她之间的激情,可是唐所为我带来的一夜之欢,竟抵得上我和她六年来的欢愉,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我伏在唐身下时,无边的痛楚使我从平日的罗网释放出来,我像是个失去自由太多年的死囚,忽然见到了海之深,天之高,地之广,而再也不愿回到那所监狱去。或许,促使我进入大财团当小职员的动因,除了她的温柔的逼迫外,还有父母无言的压力。

父母死後,光她一人便再也不能约束我。我是那种不自由毋宁死的人——原以为——但这几年的刻板生活使我认知了一点,我并不是真正的天才,因为,我从不敢冲破。我只是个逆来顺受的家奴,有一口饭,有一床被子,就能安份地过那些沉闷而缺乏灵性的生活,其实我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麽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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