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走罗。」
刘坤仪淡定的转过头来,好像就连自己的尴尬都不值得在意,摆了摆手,用一种非常安静的方式转身,回过神来时,她的背影已经在草地的另一端,瘦瘦长长的背影,铬绿色的运动短裤融在草地的鲜绿里显得淡薄。
为什麽每次都这样,连再见都不说就转头离去呢?到底在想些什麽?
郑昀婕在逆光之中用力地盯着那抹背影,眼睛发酸,突然的她似乎就可以看见,在这片初夏的草地上,缓缓上升的空气里,在她们之间,此刻正隔着那条线。
好奇怪。比起刘坤仪这个人,郑昀婕似乎更加熟悉的是她的背影。
明明只是普通的体型,一板一眼,不引人注目的姿态,却在每个迹近崩溃的时刻及时救援,不着痕迹的将她带出危险的泥淖,领着她回到安稳之中。
可是已经有太多太多,超乎依赖与需要之外的情绪了…此刻那抹背影脆弱的令人心疼,却又美好的,让她渴望到迹近疼痛。
(就跳下去啊。)
即使明知太过自作多情,郑昀婕还是忍不住想着。
会不会每次的掉头离去,都是在等待被唤回的瞬间?
会不会她也和自己一样,镇定的外表之下其实内心忐忑,一直都在等待有人伸出手拥抱底下的脆弱与炙热?
与其说是猜想,应该说是渴望比较贴切…不,她已经不想再去猜测答案是什麽了。
(跳下去!)
郑昀婕轻轻甩了甩头,深吸一口气,在刘坤仪走的太远之前扯开嗓子大声呼唤她的名字。
「刘坤仪!」
或许是被郑昀婕突然的喊叫打扰,也或者只是她再听不见,整个世界似乎被按下静音。郑昀婕突然觉得自己再也不需要别人的回应。
她总是那麽努力的,一方面害怕着不被喜爱,害怕着众人审视的目光,却又一方面渴望着与众不同(或起码是标新立异),往往在两者之间挣扎着,拉扯着,不停的犯错伤人,遭到挫折,在每个磕磕碰碰里怀疑眼前的样貌是不是真实的自己,却又在下个天亮披上武装戴上面具。
她也曾经期望着,有那麽一个人可以让自己变得光鲜而体面,好让自己背负的枷锁看起来理直气壮,最後却只是发现自己在假象破碎之後更加绝望而空洞。
可是在此刻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
只有刘坤仪。只需要她。整个心头都被她占据,让郑昀婕感觉全世界的眼神都抵不过她的一晌凝视,只要知道刘坤仪会沉稳地站在自己身边,在每个危坠的时刻出手救援,安静地拥抱接纳自己的任性浮夸与种种缺点...
如果可以,她想要,她想要堂而皇之的霸占刘坤仪的视线如同刘坤仪占据了自己所有的思绪,她想要被眷顾,被拥抱,被无条件地呵护着,也想要如此的,被刘坤仪依靠,让刘坤仪喜欢。
如果不行的话呢?在这绝对的瞬间,似乎已经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思考失败的结果。
於是她脱掉武装,不再迟疑地纵身跳下。
几乎是同一个刹那,前方的刘坤仪转过头来,诧异地睁大眼,撞进郑昀婕等待的视线。
她定定地看进那双深邃的眼,鼓起勇气,用有生以来最坚定的语气对着操场那头大声呼喊。
「笨蛋,我想要你每天都先发比赛,一到九棒都有你上场打击啦!」
刘坤仪逆着金阳的脸灿然生光,风扬起了她贴伏在颈边的发,看不清楚神情,过了几秒,她才缓慢的,有些迟疑的伸手拨过飘散的发,笑了开来。
世界为之静止。
或许站在池边就不该再想水温几度,不过有件很现实的事情是,自己会不会游泳?
早上七点,郑昀婕提着袋子站在那家刘坤仪惯常去的早餐店隔壁,马路上是上学的人潮,等的人却迟迟不到,她焦虑地不停地看表,生怕没拦截到人。
尽头无法预期的等待是比咖啡因或尼古丁都要强效的兴奋剂,刺激了胃壁折磨着心脏,让人快要喘不过气。
等下该说些什麽?该用什麽理由?会不会今天她刚好换了上学的路线?
这样会不会很怪?自己现在看起来气色会不会很糟?她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制服裙太短?
郑昀婕换了重心脚,努力故作镇定,觉得胃底一阵翻搅,空荡荡的却又有些想吐,有股若无其事地转身逃走的冲动。
「你怎麽在这里。」
还没走几步,一只冰凉的掌就抓住她衣袖底下的臂膀,一贯的,把问句说成肯定句的语气,一转头就看见刘坤仪正微微歪着头,眼神里透露着一股无辜的气息,睁大眼睛,有些困惑地看着自己。
虽然只是些微的差异,不过原来刘坤仪的表情也不少,好可爱。初夏的气温渐渐升高,汗水沿着背脊滑下,郑昀婕觉得自己的心也快要融化。
更重要的是,这是第一次,刘坤仪没有和自己装不熟,反而主动叫住自己…郑昀婕看着那张好像有些没睡饱,因而看上去单纯毫无防备的脸,忍不住笑了开来。
「嗯?」刘坤仪看着她莫名灿烂的笑脸,发出疑惑的声音,然後又低头看着手里捏着的五十元硬币,莫名的显得有些局促。「我要买早餐,你要不要先走。」
「你干嘛啊。」
美好的气氛瞬间蒸发,郑昀婕没好气地伸出食指轻轻顶了下刘坤仪有些削的肩膀,明明昨晚就提醒过自己要好声好气的,可是看到刘坤仪这模样又忍不住想发难,哼,只要一开口就惹人生气,讨厌鬼。
「看到我就想走?」
「没有,我。」刘坤仪看了她一眼,又迅速的撇过头去,在那瞬间,郑昀婕似乎可以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慌乱,低垂的颈子似乎有些泛红,柔顺的发贴伏的方式很好看。
她顿了一秒,然後含糊开口。
「我不知道要说什麽。」
不知道要说什麽?郑昀婕瞪着那张莫名认真在看路灯的侧脸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这句话所为何来。
如果是出自别人口中,大概会有很多种负面的解释,例如我看到你就不想说话,或者是我和你之间没啥好说。
而如果是平时的郑昀婕,听到这样的回答一定会气扑扑的跳脚,甩头就走。
可是此刻,怎麽说呢,像是你选择跳进泳池之後戴上了蛙镜,埋在水里睁开眼,岸上看来清浅的东西变的深沉,飘渺的寂静中你突然看的清波纹的起伏,看的清泳者的每个动作。
例如说,此刻她站在女孩的身边,这样新鲜宁和的夏日清晨里,她似乎能够听到对方有些急促的心跳,还有努力镇定下来的,过度深重的呼吸,捏着硬币的指爪微微泛白,实在没有必要那麽用力的握着那东西。
而低着头的样子,好像是在忍耐着什麽,安静等待郑昀婕自己走掉一样。
到底在想些什麽嘛?
她怎麽就老是忘记,安静自持的刘坤仪,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内向而懂事了点,或许有些别扭的高中女生呀。
就她所知的刘坤仪,一向不是太在乎自己在他人眼中是什麽模样的。如果这样的她,会在自己面前局促而不知如何是好,或许代表,自己也是特别的吧。
并不是自己从不过度幻想,只是,在刘坤仪身上,她似乎从来就不期待会听到什麽机敏聪明的话,不,刘坤仪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更何况…眼前这个,莫名害羞的刘坤仪实在是,太可爱了。
「欸,是不知道讲这种话我会生气哦?奇怪欸。」
郑昀婕忍不住笑了出来,又马上板起脸来故作不悦,一边趁着刘坤仪发楞时把纸袋塞到她手里,故作轻松却又忍不住心虚的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早餐,我不小心做太多,当然你不想吃,想去买那家早餐店也可以啦,我先走了,再见。」
纸袋是一个玻璃盒,盒子里装着吐司被生菜弄得湿湿软软的三明治,是真材实料真心实意的那种,只是长的很丑。
所以她当然不会说那是自己一大早起床特别做的,那样太过沉重,也太像白痴了。
「谢,谢谢。」刘坤仪看着她讷讷的说,难得的呆愣模样,连反应都慢了半拍,嘴角与眼尾却已经率先上扬。
所以嘛,她当然不会说那是自己一大早特别做的。反正,她知道不管怎麽样,刘坤仪都会,很认真,很重视…
「谢什麽谢,就说是多的,再见啦。」
她有些别扭的,粗声粗气的说,放慢动作转身,连脚步都还没踏出去,手臂就被刘坤仪使力抓住。
「一起走。」
刘坤仪非常认真地盯着她,语气有些霸道,手掌传来的力道好强,那双深邃的眼里或许曾经藏着太多秘密,可是此刻在晨光之中却乾净清澈,带着热度,有魔力般的,摄去她的心神。
「我不知道要说什麽,可是我可以听…我喜欢听你说话。」刘坤仪缓慢的说,然後露出一个,不熟练却很美好的笑,嫣红的唇洁白的牙,弯起的眉目,在晨曦中闪闪发亮,一旁马路上喧嚣拥挤的车水马龙瞬间似乎失去存在感。
「…看,看什麽看…这样换我不知道要说什麽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