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自那天离去,几天不见人。应殇本应乐得逍遥,却浑身不自在,要他承认自己想念那丑物,可损害他的自尊心,便如常跟其他妖精调情嬉闹,玩得比平时还疯。悍鹰山非任何妖精能上去的,故应殇多下山找朋友玩闹。
他们未曾长时间离开无何有之镇,道行又浅,心思单纯,年龄相近的便很容易成为朋友。白皎也常下山去,据说是去寻他的相好。应殇比弟弟大一年,对感情也不甚了了,也从不相信世上有感情这回事。
鹰族在出生前便面对激烈的生存竞争,若将一只幼鹰跟一只蛋放在一起,则当更幼小的鹰儿破蛋而出时,便会被牠的兄长吃掉,他便险些将弟弟杀死。
应殇还是一只出生了一年的幼鹰时,弟弟白皎出生了。说起这老弟,运气倒真是背到家了。当年身为兔妖的母亲白少月在两年间怀两胎,身体虚弱,尤其在怀上白皎时,险些流产,便一直惴惴不安,直至产後,看见那肉红色的幼兔婴儿,一种生物本能使她眼红了,竟衔着兔婴便要吞下肚中。母兔产後若情绪不稳,容易产生错乱而吃下婴儿,幸好应殄一直陪伴在侧,出手制止,才免生悲剧。
白少月花了半年才从抑郁中抽身出来。这半年来,应殄父兼母职,也不敢让妻子喂奶,每天把白皎抱到狼妖族中让他饮奶。那狼妖是应殇的旧识,刚好妻子产下後代,见应家陷入苦况,其妻二话不说为白皎喂奶,故白皎还是靠饮狼奶长大的。
某天应殇趁父亲出外购物,自巢穴拍翼低飞着,去到白皎所睡的篮子。他那时仍不过是只无灵性的幼鹰,体内只有猎食本能,以幼嫩的幼喙啄下白皎的肚子。白皎惊醒,身体痛楚不堪,可只不过是婴儿,甚至不懂求救,只得承受兄长的攻击,直至肚皮变得血淋淋,皮肉被应殇吃下部分,心神恍惚的白少月下楼,大惊之余施法定住应殇的身体,上前抱着徘徊生死间的幼子,母性本能使她忘记鹰的习性,只知这幼鹰要残害自己的爱儿,竟错手一拂,使应殇掉到地下,肩骨断裂。
应殄回来,见此惨剧,虚耗几个时辰才治好儿子的伤,白少月也完全清醒,心内对长子自无怨恨,明白这皆是生物本能。
待应殇在父母的指导下,初显人性,说出人话时,夫妇俩也没对儿子隐瞒,提过这起事情。应殇口里说早已忘掉,事实上那是他生来首件记得的事,弟弟皮肉的味道有多腥甜,至今仍清晰不已,使他对自己的动物性感到作恶。
应殇一方面发誓要保护弟弟,加紧修练,以极短时间便化成孩童之身,可另一方面也鄙视妖的存在。他们妖精即使披着副人模人样的皮,本质还是动物,嗜血、兽慾,人性也如此,但动物性比之人性,又更残忍原始。
年纪稍长,应殄要应殇照料尚未能化作原形的弟弟,带同妻子离开无何有之镇,应殇看着小床上的红眼睛小白兔,自己也只能化成一个小童,真不知如何照顾一个孩子。应殄临走时,说:“你既然不想成妖,不想为人,又不甘只作动物,我便给你几十年时间看清楚自己的本质——成为妖,到底意味着什麽。”
妖夹在人与动物间,历来多少帝王求长生不老,妖做到了,却是无法像人一样,知晓那感情事,也做不出为爱人牺牲自己的义举。他有时认为自己应当像动物一样,顺从兽慾,但看着弟弟单纯漂亮的样子,对自己这想法感到惭愧,又更靠向人了。
应殇束手无策,最基本的是喂饱弟弟,以父母所授的修练之法导弟弟吸食天地灵气,直至助白皎通晓人性,听到那小兔子叫他“哥”,应殇才忘却那些关於妖或人的疑问,只知道一件事:这兔子是他的至亲,而他对白皎有责任,在养大白皎前,什麽也不再想。
弟弟在修练上的悟性比应殇远低得多,十年前才终於化成童身,应殇那时已是个貌若八九岁的小童,早就忘记幼时对生存的疑惑。直至昨夜听了那大鲵妖的言语,一切心事涌上来,他又如当日的幼鹰,可父母远去,弟弟年幼,他早习惯了由自己解决一切难题,也只把问题闷在心内。
应殇心内只恨何处,恨他无端勾起他的苦恼思潮,过後却不再来寻他。若没有遇见何处,又何须思考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一旦陷入这些没有绝对答案的问题,便不能抽身,非得想出解答方法。於是他去找了那“罪魁祸首”,夜晚找上了何处所住的木屋。
何处正裸身浸在溪水中,衣服散乱在不远处的乱石堆,应殇甫走近,便斥:“你这人真无耻,竟、竟然……衣服都不穿!有人经过怎麽办?”
何处看他一眼,心下暗笑,表面上还是不卑不亢地说:“你没听过刘伶以天地为家、屋舍为衣吗?你走进我衣服里,我不怪你,你反而来斥责我。”
“这悍鹰山是属於我的,这是我家!”
“这不是你家……”何处将应殇看成孩子,免得他再吵闹,湿身上岸,运功蒸发掉身上水份,便穿上衣服,说:“这是你祖宗给你留下来的家,却不是你自己挑的。甚至你自己也不属於你自己,而是由你父母所造就出来的。”
“听你在胡说!”应殇急得直跺脚,人却仍站在何处面前,反问:“你说我不是我,那你就是自己造就自己吗?你的本质是普通大鲵,能化妖,必是得了高人相助,那麽你也是由对方造就出来的了。”
“我没否认此事,可惜那造就我的人现今也不知去了何处,今生今世,还不知能否再见了他的面。若再能见他,我要问他,到底是我决定我的生命,还是由他人来造就出今日之我?”
应殇听了,心内对这大鲵少了几分厌恶。他原以为这大鲵是个无耻之徒,恶意缠上他,现在忽然发觉他心思深沉,忽然想要听这何处在想什麽。何处本经过应殇身边,欲退回木屋里,衣袖被他扯着,听应殇在说:“你在这山上住了不少时日,我爸长年在外,我算是这山上的主人,也合该尽地主之谊,请你吃一顿饭。”
“不必,我已两个月不曾进食,现在也不饿。”悍鹰山高耸入云,是镇上极寒之地,何处在这住下来,许久没有进食的慾望。不,应说自阿应离开後,他已久未尝过进食的快乐,常常隔许久才进食一次。
应殇冷哼一声离去,何处也无甚失落,决定不进屋内,还是躺在溪边,默默凝视天上星子,脑中无半点想法。正想得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食物的香气自远处传来,愈飘愈近,味道更浓,应殇提着两大壶食物,重重放在地上,说:“我既说要请你吃饭,你就得吃。你不总是说想看着我吗?就趁吃饭时让你看个够。”
他说完这话,自己也不禁脸热。事实上,应殇才是需要陪伴的人。这晚,弟弟又去了那狼妖家作客,偌大的房子中仅有自己一人,其他鹰妖又散居在山上,平时少有来往,数来数去,只得何处称得上是熟人。那人丑是丑了点,可在这夜里,友人皆归家,只得应殇留在一个不成家的空房,还能到哪里找人打发时间?
那些饭菜都是应殇做的,他自小便习惯打理家务,做饭算是基本功。可鹰类素喜吃肉,他只做了一道蒜蓉鲜虾,其余菜式均是肉类。何处只能吃海鲜,看来论到照顾别人这点,当年的阿应远比应殇细心了。
何处不知应殇是什麽葫芦卖什麽药,想起当年阿应喂养自己,内心怀念,也执起筷子默默吃着。应殇见何处吃得香,颇有满足感,说:“我只是一尽地主之谊才请你吃饭,你可别想歪了。我父母长年不在家,这些饭菜都是我自己做的。”
应殇这样说,无非是孩子气,想何处奉承他几句,可何处只一心记着阿应之事,一听到应殇提到父母,便问起来:“你爸妈为何不管你?”
“哼,谁说做儿子的必得让父母照顾?我家父母脾气特别,偏偏认定孩子得靠自己的力量生存,在我很小时候就离开此镇。”
“你父亲有吃过你做的东西吗?”
应殇吃了两口饭,说:“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我那父母来去无踪,今生今世都不知能否再见到他们。他们生我出来,已尽了责任,余下的只能靠我自己。”
何处又问:“你父母真的不会再回到镇上吗?什麽时候回来?”
“呆子,都说了他们来去无踪,你有没有带脑听我说话!”应殇烦厌不堪,他一向只当自己跟弟弟无父无母,好不容易忘却父母的存在,活得自由自在,却被何处三番两次勾起心事,这几天时而想自己为何成了妖,时而梦见那缘分短浅的父母,说不上悲伤,可心内空出一块不能填补的缺口,勉强下山作乐,外表看上去乐极忘返,只有自己心知是提不起劲。
应殇只觉何处忽然变得极为消沉,原来还是大口吃着饭的,现下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夹着碗里的饭,心不在焉。他想了想,说:“我不久後也不在此山,要去做一件事,或者再也不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