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不用道歉啊，你尽力了。」
「尽力……还不够。」
「已经够了，你做得很好啊，你看，成绩不差嘛，可以上满多公立学校……」
「那还不够！我想要……配得上你。」
「……你什麽意思？」
「你太优秀了，我认为自己配不上你……」
「你……白痴……」
＊＊＊＊＊＊＊
书桌上，凌乱成一团，终於考完试了，但飞云并没有放松的心情，只是将书包里的书、学校里的课本全部倒在书桌上。
没有规则的书堆上躺着一张单子，成绩单。
「……还说什麽想要让人家当我女朋友……」飞云自言自语，给了书桌一个延展性极佳的中指。
反覆回想着那天傍晚蓝天的表情，那并不是失望，而是一种……更加强烈的情绪。
是责怪？
飞云只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一直都是……
已经一个礼拜了，飞云跟蓝天没有对话已经一个礼拜了。
虽然就住在隔壁，但这个礼拜下来上学不曾碰到面，下了课也是各自回家，即便在学校走廊上遇见了也没有眼神的交会。
陌生人，就好像假装对方是陌生人一样。
「喂！你女朋友耶，怎麽最近跟我们混在一起的时间变那麽长？」飞云同班同学森从厕所出来，刚好看到走廊另一端的蓝天。
「……我解释过很多遍了齁。」飞云从老早就解释过他与蓝天的关系。
「啊不是说进展很顺利？」与飞云从国小就同班的夥伴熊爆料。
「罗嗦啦！」飞云一个眼光攻势。完全被熊闪避。
「所以哩？他们在一起了？」森好奇的问。
「……你自己问他啊，等一下被金臂勾。」熊看了看飞云。然後与森打闹了起来。
「……」飞云并没有理会两人的调侃，只是深吸一口气，像在做准备一样。挺胸，向前。
「！……」远处看到飞云的蓝天先是愣了愣，然後也不甘示弱。挺胸，向前。
「莫名其妙……」飞云横跨大步，擦身蓝天时还不忘小声嚷嚷。
「你才莫名其妙。」蓝天倒是没有降低音量的意思。
「……」飞云也没有胀红脸，只是向前。
「……白痴，我生什麽气啊。」蓝天依旧恼羞的嚷嚷。
「欸！白痴！叫你啦！」至於森只听到白痴，逗弄着熊。
「谁白痴啊，智障。」熊冷淡回应，但拳头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国中生发育那麽好？」森歪头对着熊问，看着班门口的高个子，还顺便给了记肝脏拳。
「……白痴，你自己也是国中生。」熊中招，但同时也在侧耳时送出了一头槌。
「……」飞云没有说话。
「……」高个子，风筝，没有打招呼，头一扭便要飞云跟他走。
「怎麽样？跟姊姊怎麽了？」看来风筝并不是要教训飞云，他似乎还在状况外。
「什麽怎麽了？没怎麽样啊。」飞云。
「没有怎样？不是很久没有一起回家了？而且你们第一次基测也考完啦，应该可以比较早放学吧？」风筝看着远处。遥远的地方，发电风车转动着。
「……可能我走的比较早吧。」飞云想着，说。
「少来，」风筝淡淡的说：「你跟我姊我还不了解吗？有什麽事就跟我说吧。」风筝很希望自己至少是飞云的垃圾桶，至少是飞云心中的一个角色，不需要太多的位置，只要一个能让他想起的角色便够了。
「……」飞云并没有说话。
「……不想讲就算了。」风筝转身。
「喂！」飞云叫了一声：「没耐心耶，小子。」
「我又没说不等你讲，只是腰酸。」风筝伸展筋骨，高大的身体让他好像随时会翻出围墙。
「我……考的分数其实不算太低，但还是不够。」飞云慢慢地说。
「那很好啊，姊姊应该还是很开心不是？」风筝缓缓蹲下，靠在墙上。
「……但……可是……」飞云吞吞吐吐。
「可是什麽啊？」风筝抬头。
飞云突然脸红，腼腆的样子跟他的长相很不搭轧。
「……哇哇哇……挖靠！你耍什麽娘啦！我还以为我再问我姊哩！浑蛋。」风筝差点看傻了眼，但他知道这不是正常的反应，随即又是一串骂。
原来，姊姊能够让他摆出那种表情吗？
「干嘛啦！我只是觉得……约定什麽的很幼稚罢了。」飞云觉得被骂得莫名。
「但你还是跟姊姊做了什麽约定吗？」风筝将自己的大头埋进膝盖间。
「嗯。」飞云没有多说什麽。
「……」风筝沉默了一会：「不是还有第二次吗？基测？不打算考吗？」问。
「哼哈！我知道自己的能耐在哪，而且我不喜欢读书，下一次的成绩应该差不了多少。」飞云冷笑，对自己很没把握的冷笑。
「废物。」风筝淡淡批注。
「……」飞云也没有反驳。
初夏的风其实很凉，徐徐的，徐徐着飞云的刘海、徐徐的，徐徐着风筝的衣领、徐徐的，徐徐着学校围墙外的稻田、徐徐的，徐徐着远处的发电风车。
「你对我姊的喜欢就只有这样吗？有点……弱。」风筝用着轻蔑的语气说，揣摩了几秒钟。
「……」飞云看着风筝，他只是歪着头看着自己，有点轻视的味道。
「这样我怎麽能把我姊交给你？」风筝硬着头皮说着。
「……」飞云这种时刻总是不善言词，但心里有种说不上的不快。强烈的不快。
「像你这种没把所有可能都尝试一遍的家伙，放弃我姊也好，好让他上高中给学长把。」风筝站起，高大的身躯气势过人。
「……」飞云依旧任风筝骂。
「二基不是办给你这种软弱的废物考的，你就去上你的二等学校吧。」风筝这种时候反而学会了怎麽讲话。
「……」飞云突然了解自己不快并不是任凭自己让小了一岁的风筝骂来的，而是自己的逃避。
一拳。
「呜！」风筝吃痛。
「知道了啦。」飞云深呼吸，拳头还是贴着飞云的左胸膛。
「……好痛。」虽然嘴里嚷嚷，但他知道飞云总算了解他想说什麽了。
「谢谢。」飞云微笑。
「……」风筝愣了愣：「白痴。」转身，快步跑下楼。
踏踏踏踏。
「噢！小心点！」转角处，女孩的声音，差点让他撞个正着。蓝天。
「……姊姊？」风筝抬头……低头，看见蓝天。
「慢慢走嘛！干嘛突然跑掉？」蓝天轻轻地问。
「……感觉刚刚说的话都很丢脸嘛。」风筝不好意思。
「不会啊，很帅耶。」蓝天踮起脚尖，摸摸风筝的头：「谢谢你喔。」
「……姊，你白痴喔。」风筝害羞，不领情。
「对啊！」蓝天笑笑地承认，然後哒哒的跳上楼。
「……你怎麽来了？不是上课吗？」飞云的声音从角落传到楼梯间。
「来找你啊。」蓝天的声音。
「……对不起。」飞云的声音。
「干嘛道歉？」蓝天的声音。
「那天凶了你，我只是觉得……有点追不上你的脚步，然後……不能跟你上同一所学校。」飞云的声音。渐弱。
「那又怎样？」蓝天的声音。
「就……我们……」飞云的声音。
「我们一定只有这样才能在一起吗？」蓝天的声音。
「我只是想证明，我能够跟你在同一个高度。」飞云的声音。
「为什麽？难道会读书就比较厉害吗？」蓝天的声音。不解。
「……」飞云静默，不予至否，沉默几秒之後：「我只是想要，配得上你。」飞云的声音。坚定。
「……为什麽跟我上同一所高中才叫做配得上我？」蓝天的声音。
「……」飞云静默。
「会读书不代表什麽，你也有你的专长啊。」蓝天的声音，轻柔却很有穿透力：「你很细心、很老实、很温柔，这样就够了，至少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
「……谢谢，但我想要再努力一次，不只是为了你。」飞云的声音。
「……是吗？那好吧，不要让我失望，知道吗？」蓝天的声音。
「嗯，等我。」飞云的声音。
「好……」蓝天的声音，欲言又止。
「……嗯？」飞云的声音。疑问。
「我就知道我没喜欢错人。」蓝天的声音。
「……！蛤？」飞云的声音。惊讶。
「好话不说第二遍，你这白痴。」蓝天的声音。俏皮。
「……」风筝并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自己又被抛在外了，难掩落寞，一种酸楚在心里头、胃里蔓延开到喉咙。
初夏的风其实很凉，徐徐的，徐徐着蓝天的睫毛、徐徐的，徐徐着飞云的衣袖、徐徐着稻田、徐徐着风车。
但风筝的心却沉的很深、很深、然後很深。
＊＊＊＊＊
有一种情绪，叫做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形容在危机时刻小心谨慎，既害怕，又小心的样子。
那种情绪讲得白话一点就叫做紧张。
紧张是一种怎麽样的情绪呢？
大概就是上台唱歌，你要唱得大声，却又同时不能破音，还得再将歌声掌控在音准之内。
这种时候你就会紧张。
大概就是第一次开车，你要驶得稳，还得要保持在一定的速度，更不能撞坏你爸的马自达五。
这种时候你就会紧张。
大概就是告白，你要能够打动心上人的心，还得保持自己的形象，更不能让他觉得随便。
这种时候你就会紧张。
大概就是拆开成绩单，你要能够从头看到尾，还得要保证拆的时候不会上下颠倒先看到分数，更不能让自己失望。或者别人失望。
这种时候，飞云就很紧张。
他已经坐在房间里，盯着那只信封两个小时了。
信封如果会自己拆开的话，它应该已经开始在桌上唱歌加跳舞了。所以信封还躺在书桌上。
「结果怎麽样！」碰荡。开门声。
「喔干！」飞云吓到整个人往後倒。
「你从准备考试到现在都不曾跟我讲过话，怎麽一开口就『干』我啊。」原来是蓝天。皱眉。
「你破门而入吓到我了。」飞云拍了拍胸口。
「我也来了。」蓝天背後高大的身影。风筝。
「你们两姊弟太闲喔？」飞云嘴把是这麽嫌，但看到两人却又莫名安心。几年後有一个词，「傲娇」。
「快啦！我今天出去收信，你阿公说你成绩单寄过来啦。」蓝天眼巴巴地盯着飞云桌上的信封。
「……长这样喔？」风筝倒是没有多少废话就将桌上的信封一把抓。
「你们！怎麽进来的啦？」飞云站起，抢回信封。依然忐忑。
「你阿公说可以进来啊。」蓝天回答的理所当然：「快点打开啊！不然我帮你开。」
「你要开？你不紧张啊？」飞云脱口。
「我干嘛跟着紧张……」蓝天声音淡出，越讲越心虚，也越讲越紧张。
「……」飞云发觉自己已经失去思考能力了，看着蓝天。
「……」蓝天越发紧张，看着飞云。
「……」风筝却有种落寞的感觉。
「不然你开。」飞云将信封凑到风筝面前，撇头。
「……对！你开。」蓝天也撇头。
「我也很紧张啊……」但风筝没有说出口，只是接过信封。
嘶嘶嘶。缓缓撕纸的声音。
缓缓的撕开飞云的去向。
撒撒撒。信纸从信封中抽出。
缓缓的抽出蓝天心里头的疑惑。
窸窣窸窣。信纸掀开的声音。
之後後来暑假剩下的一个月，飞云几乎足不出户。
直到开学典礼。
飞云穿着合身的新制服，却怎麽都浑身不自在。
「你是身上长虫喔？」森排在飞云後方。他也上了同一所高中，只因为离家近。而且还是同班。
「……」飞云没有回话，心情依旧差到谷底。
「你是失恋喔？这两天都不讲话是怎样？」森问，从两天前新生训练开始，飞云除了「有」之外没有说过其他话。
「……不讲话是怎样？」森继续问，虽然感觉自己像装熟的白痴。
「……那算了，没有熊陪我玩感觉超无聊的。」森放弃，好友熊选择了其他学校，让他只能自言自语。
第二次基测的成绩当然没有到飞云预期的标准，何止没有，反而更差，跟第一次的成绩相比，还差了一百多分，这种烂成绩只能进二流的私立学校。
那天，三个人呆坐在飞云房间好一段时间，都没有说上半句话。
飞云看着窗外，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那张纸。
蓝天躺在床上，死盯着天花板，没有出声。
风筝靠坐在门边的地上，看着墙上的钟。
然後就是填选志愿表，飞云没有太多的悬念，反正两次成绩会择优，所以他依然可以上一些好一点的学校，但怎麽样都距离蓝天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午休时间，虽然飞云跟森一起下课、一起买面包、一起吃饭。
「……然後我上学竟然踩到大便，超靠杯的。」森依旧自言自语。
「……」飞云低着头啃着没有味道的红豆面包。
「飞云！外找。」同学甲突然在班门口大叫。
「！」飞云还来不及走出门口，刚起身便看到那身影。
身影看起来像是许久没见般，给了人初次见面的感觉，将头发剪短，刚好往耳後勾住，露出右脸。
那是一道彩虹，或者只是一抹微笑，然後带着点清香，像是早晨的桂花一般清晰、淡雅却又浓郁、沁凉。但无论如何，那都是飞云心中最美丽的存在。
蓝天。
「……你……你怎麽在……在在在，在这里？」飞云像是呼叫器一样一边震动一边移动。
「……你也太没礼貌吧？女……」蓝天觉得口乾舌燥，但又鼓起勇气：「女朋友来找你，怎麽这样问。」蓝天害羞的突然低头。
「……！蛤？」飞云勉强撑靠在墙边。
「！！！」森倒是张大了口。
「侯～」「挖赛！」「告白吗？」「呜呜呜！」「好正喔！」「天啊！都到班上来了！」虽然不熟，但高中生最爱瞎起哄。
「……」飞云完完整整的呆掉了。
「先过来啦！」蓝天跨进飞云班上，然後一把将他拉走。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班上传来吵闹声。
路上，飞云被蓝天拉着，整个人算是在走路中清醒过来。
看着眼前熟悉的背影，味道、轮廓是如此的真实，却又好像在作梦，因为穿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制服，这几乎是那天之後，飞云不敢想像的景象。
不过为什麽？为什麽蓝天会知道自己选择了什麽学校？为什麽她可以猜得到？这一个月下来，没人进过飞云的房间，除了他自己，而自愿卡也是飞云一大早趁学校没什麽人的时候交回去的。
蓝天拉着飞云兀自的跑过学校名为「知行」的大楼，经过篮球场，走到露天游泳池旁。
「你现在，後悔了？想赖帐吗？」蓝天停下，突然问。
「……为什麽，你会知道我读这里？」飞云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也问。
「我从看你第一次的成绩上这边应该没问题，所以我赌赌看罗。」蓝天看着低着头的飞云，弯腰，将自己钻到他的视线里：「我还得偷偷改志愿，害我爸收到入学通知念了我一顿。」蓝天吐舌。
「……白痴，」飞云缓缓抬头，突然心里一股说不上的酸楚：「干嘛为我做那麽多。」鼻头也酸酸的，但他没有哭，只是有点……感动。
「因为……约定好了啊。」蓝天腼腆地咬着下唇。正中午的烈日打在她的脸上，晒到脸颊都微微泛红。
「……」飞云愣了愣。
「前两天为了刻意躲你，我还得拜托我爸载我上课，又多被他念了一整路你知道吗？」蓝天皱眉。
「……」飞云看着蓝天抱怨的神情，突然有股想要抱住她的冲动。
「所以……这样还算数吗？」蓝天害羞的撇开眼神。
「……我说过我会去找你的……」飞云。
「如果等你考到武陵，我不就当你学姊了？而且我也已经改了志愿，来不及了。」蓝天。
「……那又怎样，至少代表我能追得上你。」飞云。
「我才不想跟学弟谈恋爱。」蓝天。
「……」飞云愣住。
「所以，这样约定算是完成了吗？」蓝天脸又更红了：「这样你能当我的男……咳咳……男朋友吗？」
「！不是说好是你当我女朋友吗？」飞云突然提高音量。
「你小声点啦！」蓝天紧张的看了看四周：「而且男朋友女朋友有差吗？」
「没差吗？只是……被你主动……咳咳……告白，我有点……不知所措吧。」飞云也稍微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白痴，当然没差，对我来说，男朋友也好，女朋友也好，我只喜欢你……」蓝天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因为她已经陷入飞云的怀里。
紧紧的，却温柔的被飞云拥在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呼吸，满满的都是他，他的味道、他的体温、他的力量。
有一种情绪叫做满足。
大概就是你刚吃饱饭，这之前刚结束饥饿三十的活动，还在活动上大喊，更因为会场进所以走路去。
这个时候你就会觉得满足。
大概就是有功车位可以做，这之前刚结束了两堂体适能，今天刚好又那个来，更因为穿错鞋脚痛。
这个时候你就会觉得满足。
大概就是每个月五日领到薪水，这之前刚付完房租，今天刚好又缴清了停车费，更因为上个月还剩下几千块零花。
这个时候你就会觉得满足。
大概就是跟心爱的男孩在一起了。
大概就是跟心爱的女孩在一起了。
在一起了。
飞云望着窗外，看着夕阳刚好从他与蓝天房外的小道中挤身打在另一个窗内的蓝天颊上。
「干嘛一直盯着人家看？」蓝天没头没脑的说，虽然自己也看着另一端没换下制服的飞云。
「你也一直看着我这边啊，我只是看回去。」飞云说，看着穿着同一套制服的蓝天。
「感觉很不真实。」蓝天。
「……嗯。」飞云点头。
「……那要再抱一次吗？」蓝天问。
「……」飞云没有多说什麽，转身，出房门，下楼。
「啊！」蓝天轻呼一声，随即也跑下楼。
相拥。
不约而同的急奔到对方面前。相拥。
「……我爸等一下就回来了。」蓝天说，虽然她贪恋着飞云的怀抱。
「没关系，你的一生我都会负责。」飞云信誓旦旦。
「白痴……我又还没失身。」蓝天倒也不讳言。
「……色。」飞云噗哧的笑了出来。
「笑屁喔。」蓝天反手在他腰间一扭。
「因为很开心啊。」飞云。
「嗯，我也很开心。」蓝天。
「谢谢你。」飞云。
「……嗯。」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