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童年与青春期总有一些梦想,是成年後引为笑谈的,有些人则乾脆不提起,以免惹来讥嘲。少年威廉与少年路易斯的梦想是遨游世界,而且不是那些名胜大城,他们酷爱角落与荒原。
他们都依恋大自然,於是特别热中谈论报上那些奇特生物的资讯。在孩子而言,现存的物种固然很吸引,曾占据地球却走入了历史的物种,更是教人神思飞驰。
所以,他们谈得更多的是化石。两个人都想要亲身去挖掘化石,那不正是遨游世界的绝妙方法?
路易斯的体能远逊於威廉,容易生病,但是他俩谁也没有质疑过路易斯梦想成真的机会,因为未来还在很远的地方,没有人能预见,可能性也就无限。在他们的青年时代,有部经典电影的插曲曾这麽唱: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我问我母亲,我会成为怎样的人?我会富有吗?可会美丽呢?母亲这样回答我:会发生的总会发生,未来并非我们能预见……」
威廉的兴趣广泛,路易斯由於体能的限制,更专注於少数知识,他尤其喜爱的,是企鹅。
瘦弱的少年怎会特别着迷於肥肥的企鹅,这当中大概没有甚麽关连。威廉知道路易斯是个缺乏安全感又单纯的人,也或许在他幼年时,曾被哪一套绘本中的企鹅掳获了心思。「我没问过他,喜欢企鹅这生物的哪一点,」话题进行到这儿,茶早已冷却,威廉替我换上一杯新茶,「他很单纯,喜欢动作傻气的生物,这很好理解。」
路易斯毕竟没有成为考古学家。大学以後,他衡量自己的体能与长才,选择了新闻做专业。国际新闻记者照样可以四方远游,对体力的考验却不如挖化石那麽严峻。至少,不必在寸草不生的莽原背着露营装备与挖掘工具走上三天,或是应付随时扑至的极圈风雪。
那些严峻的挑战,由威廉替他扛了。「这麽多年来,我一直觉得,那所有的化石考古之旅中,我是在走双份的路途,另一份是路易斯的。」
我由衷地赞扬:「你的成就也因此是双份,甚至更多。」
威廉摇了摇头:「当我俩在那个清晨,我家门口的小公园里相约未来上路时,我们可没有贪图甚麽成就。游历的本身已经足够。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惺惺作态,但我相信你懂。」
从这次访谈起,威廉频频提起「那个清晨」。讲到後来,我都错觉自己当日也在旁瞧着了。当然我没有在场,那一年,我祖父母还是幼童呢。可是从威廉的叙述,我感觉自己浸浴在初升不久的明媚阳光里,坐在小草地的一边,倾着身子,支着下巴,望着眼前稚气未脱的一对少年,听他们为往後志向彼此承诺。对望着的两双眼睛,一双澄绿色,另一双灰蓝色。
「我们要去到所有未曾被命名的地方,探索未曾被命名的生物。」他们在说。
威廉的「双份路途」做到了。他还未取得博士,便挖到了一根从所未见之禽类物种的跗跖骨化石。在他毕业後的数年间,更多这物种的胸骨和前肢骨被他掘出。物种的形态与体型被估计出来,这是一种古企鹅。
威廉所命名的第一个物种,是路易斯所迷恋之生物的远古祖先。他兴奋极了,将剪报寄给了路易斯。事实上,那几年当中,他从不间断地寄去自己的发现,少数是笔记,多数是报纸杂志的消息。哪怕只是报纸的小小一角,而且内文的术语对一个非生物专业的人来说,实是艰奥又拗口,但是他只需要路易斯看见化石纪年的估计。他只需要路易斯明白,他正组合着企鹅远古生命的历史。
他们一直通着信,路易斯却很少回应他五花八门的考古发现。路易斯经常不在家,常驻别国的城市,他知道路易斯在用自己的途径实现着梦想,只不免有些失落。
「如果他能在『很好,恭喜』那样礼貌的句子之外,多一点点热情就好了,一点点就好…」
威廉说这话时没有叹息,我听来却每个字都有着惆怅,「企鹅、化石、未曾被世人踏足的原野,这许多事物,不是他所喜爱的吗?我给他带去这些事物的消息,他难道不开心?」
「你们那时不见面的吗?可问了他的想法?」我问。
「我们都是长年奔波的人,一年见上几次。化石的话题都是我在说,即使当面相对了,他还是礼貌地评论:『听来真棒啊,恭喜。』请你知道,那不是我们对彼此说话的方式,绝对不是,只要不谈企鹅化石,他又恢复了正常!这多奇怪啊,最迷恋的事情,他的反应最冷淡。」
我小心地问:「因为那是他最在意的话题,倒有点害怕多提?」
威廉没有正面回答,但表情显是不太同意我,「我不知道他从何时转变的,在我的记忆里,就像是昨天他还兴高采烈地跟我谈,今天一觉醒来,突然再不理睬同样的话题。当然了,事件没有这麽短促,从我进入考古学领域,到我寄出第一份、第二份剪报之间,是有段时间的。可是那段时间里我们可没有失联,他知道我做的一切都与他有关。害我想得头也痛了,还是不知道他态度转变的原因。」
「总之,不管怎样,我决心找一个藉口,去向他问个透彻。」他一字字地接着说,「那时我二十九岁,将满三十。」
这是我们第三次访谈了。在这之前,我亦有访谈了他的前同事、学生,以及梅莉尔。经验的迅速积聚令我对资讯的敏感度稍有提升,我一听他这麽强调时间点,便知道那次的会面是很大的转折点。更加抖擞了精神,握着笔杆注视他,自然也趁机欣赏着偶像的面庞。
——我只没想到这转折点影响绝大,几乎是我想要厘清之谜题的一半解答了。
他要的「藉口」,以冲突引火线的形式出现。他接受一家报纸的访问,讲述学界正在推理中的某种恐龙生态。当时,他早已不专注於单一研究对象,已对恐龙有所涉猎。他提到一个数字「一亿三千万年前」,报纸印刷出来,记者写成了六千万。
他勃然大怒,若不是要留着投诉参考,他险些撕碎那份报纸。他举手便同时向报社投诉了那条新闻、写了通讯文章给学术刊物,并在电台访问中严正澄清。他是个随和的人,可不代表他是不严谨的学者,想想他後来出版的科普书和小说,可见他也是个擅长逞文字之能的人,骂起人决不客气。
在那则期刊通讯,他以极尽讥讽的口吻写道:
「我的数学能力看不出,这样的误植有甚麽经过计算的逻辑,这是两个很难联系的数字。我猜记者也不是弄混了地质纪年名称,因为『白垩纪』(一亿三千万年前)与『古近纪』(六千万年前)这两个字眼,并无相似之处。总之,这可能是由於科学与媒介间的鸿沟,但记者先生既然要来访问我,我以为他与我都做好了克服那道鸿沟的准备。很遗憾,他没有。」
这则文章,我学生时代就拜读过,一边读,一边拍案叫绝,好笑之余又有些顾虑:「这样尖酸的批评,真的没得罪人吗?」
由此我了解到,威廉‧埃瑟博士是个锋锐之人,为人也不算十分宽宏。如果你没有犯他认为不可谅解的错误,他对你便是「企鹅绅士」,让你如沐春风。可是你若歪曲了他的发言,他的辞锋不会让你好过的!
投诉、澄清、批判,全数公诸於世,他还没有解气,从他惊见新闻错误,他的心里有一块地方便感空虚不平。特别在他写下「科学与媒介间的鸿沟」时,他知道自己隐约是在宣泄甚麽不满。
但他不愿骤然对自己承认那不满的来源。不经多想,他打长途电话给报社,知道路易斯刚回国,便拍了电报过去:「我们之间有些事必须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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