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君不見》 — 君不見、拾參

白象溪两岸昼夜都有人巡视,县官下了令想从这条溪下水得向官府请示,违者重罚。不仅白象溪,周围一带的水流都像这样被围封起来,怕的就是怪病漫开来。之前漂流来的人畜屍体都已焚烧处理,没有任何人敢接触并研究病源。有过接触的人几乎都染了怪病,发烧、上吐下泻还算好的,抓出病徵能减缓病情,还有部分人是一睡不醒,虽然没死,可生机渐消,再睡下去恐怕也要一命归西了。

人在犯官符、病符之时易乱方寸,这时明真教的人逮着机会出面,把多数人的病给医治好,所以白水县的人开始认为外头不好的谣传也毕竟是谣言而已,纷纷有人入教。安大人对这类手段心中有数,却不好正面冲突,眼前只能继续跟明真教的人虚与委蛇。

碰巧这阵子徐染告假,没在粹华堂露脸,公务由叶朝东代理,暂时避开与明真教的人正面交涉,得以喘息和养伤。告假是刘生生的主意,他让徐染写了亲手书函送至粹华堂,这段日子换药的工作同样落到刘生生身上。

这天叶朝东领了一伙人在市集西面一个广场处理一件纠纷,事件告一段落,他看到刘生生从旁边巷子里的药铺抱着一个纸袋行走,找了理由支开旁人,抽身跟了上去。刘生生在巷子里拐了两个弯,忽地回头看向叶朝东,神色从容道:「不知副保长找我有何要事,我赶着回家给伤患换药。」

叶朝东一听就问:「徐染受伤?怎麽伤的?」

刘生生早在心里模拟各种应对情况,答道:「我跟他撞了妖,给妖怪伤的,那妖怪还是明真教的教徒。我这麽讲,你信不信都由你。你若真当徐染是好兄弟的话,就别节外生枝了。」

叶朝东听完咋舌冷哼,他说:「节外生枝,我看你比较像是那个扯他後腿的。」

刘生生即答:「我确实扯他後腿。可他不介意,他开心甘愿自找的,你又能如何,旁人又能如何?」

刘生生这话摆明是挑衅,叶朝东沉下脸睨着他说:「你是不是给徐染下了什麽蛊,他为什麽对你百般维护?」

「他护的是道理,不是我。我又没犯法,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你们对我心存偏见,所以怎麽想都会想歪,要是稍微理解我也不过是想讨口饭吃的普通人,就不会老看我碍眼了。你跟其他人关心徐染,所以怕我别有居心,我觉得你也不是个是非不分的人,趁这机会把话说开。要是你还老针对我,就当我想错,往後就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与其分得那麽清楚,换个作法也是可行。」

叶朝东听得一头雾水,皱眉问说:「刘神棍,你到底想怎样?」

刘生生舒开眉心微微笑,提议道:「叶兄,不如我们去喝一杯吧?」

叶朝东错愕,直觉问:「你不是也想对我下符吧。」

「我要这麽神通广大不会直接对安大人动手脚啊,哪还轮得到你。」

「可你不是要给徐染换药?」

刘生生轻笑一声,哼哼笑说:「可以先买了酒,边换边喝成不成。走不走?」

叶朝东到底是关心徐染的伤势,虽然犹豫,但还是点头跟刘生生去买酒探望伤患。徐染在自宅主堂的座椅上手持一卷书浏览,远远就听到刘生生跟另一个他耳熟的声音有说有笑走近大门,门一打开即见刘生生和他的副保长迈过门槛进来,谈话气氛和乐,要不是刘生生也带着伤,那两人看起来都要勾肩搭背了。

刘生生抱着一袋药,捧纸袋的手指上还拎了一串腌肉,叶朝东则抱一坛酒,气色很好的看了过来,扬声喊道:「徐染,你伤好点没有?」

徐染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看错,是那个不待见刘生生的叶兄,用狐疑的目光及沉默取代了回答。叶朝东进屋里把酒坛搁在桌上,刘生生招呼道:「叶兄你先坐会儿,我去处理这东西,一会儿就来。」

徐染目送刘生生跑开的身影,还在纳闷刘生生是怎麽跟叶兄混得如此热络,这头叶朝东就把酒坛泥封拍开说:「这酒算是我请你们的,当是慰问吧。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兄弟们又是有家室的,抽不了空过来看你。徐染,算是我误会刘神棍了,他也算是快言快语,三言两语就把一些误会解清了。」

「那样甚好。」徐染还是没想明白怎麽回事,敷衍回应。

「难为他对你一片用心良苦,不管怎样也是个可怜人,你是好意收留他,我还以为你是对他……咳。」叶朝东自顾自的说着,尴尬笑说:「其实你没错,喜欢一个人也没什麽错,只可惜他生来是喜欢男子。不过真没想到他那麽喜欢你,徐染,你也知道的,反正你要还没有喜欢的姑娘,有刘神棍作伴也不坏。」

徐染望着叶朝东热切想作媒的表情,心想:「刘生生你都给他讲了什麽?这故事编到哪儿?我该如何接腔?」

因为搞不明白刘生生讲了什麽,徐染只得含糊虚应一声,叶朝东见他这样又长叹一气劝道:「其实,我这话可能不中听,但也是为你好。你的样子,确实姑娘们见了都有所怯怕,以前兄弟们想拉你到妓院开荤,你坐在那儿只喝了一晚的酒,我们只得识趣不再找你到那样的地方。都几年了,也没见你有成家的意思,我真担心你要孤老一生啊。」

徐染有些好笑的睇了眼叶朝东说:「叶兄,你比你家里那位还要罗嗦了。」

叶朝东挠颊装傻。徐染嗅到了酒香,开口又道:「就算我与刘生生一起作伴,也不是因为我想凑和。而是甘愿的。」

徐染说完往後面院子里望去,院里的乌桕果实绷开了外层的皮,雪白的果实像是沾在乌黑枝条上的雪梅,深秋的风萧瑟,刘生生忙活着把一盘冒蒸气的东西从厨房里端来,那一幕映在他心里很是温暖。

叶朝东随其目光看去,又瞄了眼徐染的神态,虽不明白这两人究竟唱的哪出戏,却也稍稍感受到这份羁绊和牵引,释然笑叹。他说:「徐染,头一回见你伤成这样,我来的时候你没讲,现在问你恐怕也是交代不清,我看我就不打搅你们了。先告辞。」

还没等徐染开口送客,刘生生就急忙喊住人说:「先别急着走,还没喝酒啊。我这里还有出门前就蒸的螃蟹,今天买的黄酒配这螃蟹吃最好了。」

徐染接他的话问:「怪不得今天一直闻到螃蟹的味道,也不见你说要上市集,怎麽有螃蟹?」

「哼,我去年帮人家放蟹笼、干活儿,今年陈家人送的。最近不能下水,他们家就到隔壁县沿海和那儿的渔民一块儿出海,听说收获颇丰,这个可不是常有的,你瞧,这蟹又大肉又多。」刘生生还拿来三个九碗,准备三个人痛快吃喝。

叶朝东有些困惑道:「受伤还这麽喝酒不大好吧。」

刘生生听了点头附和:「有理。徐染,对不住了,你只能吃蟹,不过这蟹太寒,也不能吃多。一会儿都交给我吧。」

「你不也伤着。」徐染淡淡反驳。

「我轻伤,你重伤,不一样。」

叶朝东看他们两个热烈斗嘴,低调说了句告辞就离开了,刘生生发现人到门边才赶紧弄了三只螃蟹打包让客人带走,回头看到徐染已经倒好酒在喝,一面唠叨一面走回来,替徐染把蟹肉剔到盘子里方便吃。

徐染看他的手还包紮白布条,不忍心劝道:「别忙了。我吃不多,你吃吧。手别再碰这些东西,这样伤口好得慢。」

刘生生还是没停手的在剔蟹肉,不以为意的讲:「我已经算好得快了。多亏我从小锻链,身体硬朗,连狐妖也没能要我命。倒是你才不寻常,伤得比我重,好得却比我快,没道理啊。」

徐染对此不做解释,只敷衍一句:「我从小受什麽伤都好得很快。」

讲完拉过刘生生还在忙的手,将那手里捏的蟹肉放进嘴里吃掉,眼神饱含笑意跟他讲:「好了,这些你自己吃。我吃这样就够了。」

刘生生的指尖被对方舔了下,他表面不吭声,脖子却默默红了起来,顿时觉得自己像要被煮熟的螃蟹,抽手别开脸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到一旁,再倒了碗酒给他说:「喝点酒吧。我给你换药。」

一时两人无话,庭院静谧,时光宛如休止。刘生生帮徐染把药换完,就轮到自己给自己上药,两人一样都有内伤,但徐染的内伤好得快,刘生生是旧伤未癒又加新伤,所以偶有轻咳还没能根治。

做完例行的事,刘生生瞅了眼徐染方才看的书卷,又是一本诗集,他说:「你的兴趣真是文雅。会弹琴吹笛麽?有空也给我奏一曲吧。」

「嗯。」

「等你伤好了。」

「好。」

「你的武功跟谁学的?」

徐染听这问题,一双眼望着刘生生半天不吭声,刘生生疑惑又好笑的说:「答不出来?你师父是不能讲的人物?」

「不是。只是不晓得该怎麽讲。」

「照实讲啊。」

「在梦里,有另一个我。」徐染一本正经的回答:「那个我在练武,於是我也会了武功。那个人学习什麽,我也就跟着会了。包括,一些无从解释的东西……」

刘生生没想到从徐染嘴里会讲出这麽玄奇的事情,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徐染又道:「梦里直觉那是我,但却不是现在的我。而且,那个我也不是人。这让我感到无所适从。」

「你是不是因为害怕有天自己变成奇怪的东西,所以很讨厌人家说些神神鬼鬼、怪力乱神的事?」刘生生是根据徐染的话来推测,恰好说中了一部分。

「这是原因之一。实际上我本来就不喜欢神棍跟骗子。」徐染担心刘生生多想,补充道:「但我晓得你不是。」

刘生生却说:「哈哈,我现在不是,可我以前是。没办法,有时为了生活啊,撒点谎是必须的。不过我卖的假药丸就是搀了面粉什麽的吃不死人。」

徐染不打算追究这些,而是想起叶朝东刚来那些话,调了话题跟他讲:「你不必跟叶朝东说些有的没的,贬低自己。」

「我不在乎,他们看我本来也不是看得多高。」刘生生扯了扯嘴角,笑得潇洒,他拿了一盒点心,里头是水果制的糖酥,一个塞自己嘴里嚼,一个塞徐染嘴里。他道:「反正你不是和他们一样就好啦。」

这话简直就是告诉徐染,对刘生生而言他是不同的。徐染听了自然心动,咽下糖酥以後握住刘生生的手凑近,刘生生却往後退避。徐染止住,苦笑说:「我比妖魔鬼怪可怕?」

刘生生没回答,徐染又问:「是不是你已经见过太多生死无常,不想投入其中。」

「没有没有。」刘生生听了莞尔说:「哪有什麽想不想的,人是逃脱不了红尘俗世的。所以看尽生死无常,才更该及时行乐。我对玩乐颇有执着,光是要我不吃肉都不行,否则早就出家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洒脱的接纳我。」

说到这儿,刘生生又无语以对,眼珠子绕着屋梁、大柱、地板转了又转,最後定在被徐染握住的手上,垂眼倾吐:「其实我不是没有意思,只是人心多变。万一我们俩哪天哪个後悔,总觉得……唉。」

徐染听完竟是淡淡微笑,跟他说:「原来你都已想得这麽长远了。」

刘生生嘴角抽了下,揶揄道:「老兄,你真不是一般的乐观。跟那个空月有的比拼啊。」

听刘生生提及空月和尚,徐染的笑颜瞬间消於无形,徐染松手靠到椅背上说:「坦白告诉你,我并不喜欢空月。」

「你这话我有点意外,又不那麽意外。」刘生生摸摸鼻子讲:「先前你对空月的反应就让我觉得你不喜欢他。空月虽是个云游僧,但还算人见人爱,这是我头一次听到有人说不喜欢他。」

「不是不喜欢而已。」徐染强调:「是打从心底不想接近。所以,我虽不能约束你什麽,却也私心希望你少与他往来。他给我的感觉,比赵熙年还危险。」

「你觉得年糕哥哥危险?」

徐染终於松口承认道:「对。不过这是我的直觉,不是一个能令人信服的理由。」

刘生生坐到徐染旁边的椅子上,两人隔着一张方形桌,他单手撑颊打量徐染,皱眉眯眼想了会儿跟他聊道:「直觉有时才是最可靠的。最近又多认识了你一些,再想起我从前摆摊听集市里那些人聊的徐保长,忽然好像能串连出一个可能的真相。」

「真相?」

刘生生凑近他,压低嗓音说:「这谣传有几个版本,你自己一定也听过,大意就是说呢,你娘亲怀你这胎的时候,常常夜里发恶梦,尤其到了要临盆前那几晚梦越来越长,越来越清楚。每回梦到的都是一个神像被焚毁的画面。」

「他们怎麽传?定说这是个凶兆吧。」

「是啊。你可能上辈子对神佛不敬才这样、这样。」刘生生大胆伸食指圈着徐染脸上的胎记,徐染不愠反笑的睇视他,接腔道:「有这可能。我连神像都敢毁了,还怕什麽报应。」

「凡事皆有因。神也有恶神,说不定是那神像不好,要不你烧毁神像怎麽还能投胎做人?」

徐染笑而不语,刘生生自问自答:「其实做人也不尽然好。生不逢时,比鬼还惨。」

「要是能遇见你,像这样谈天说笑,那就好了。」

刘生生红了耳根,大声说话掩饰心情,他道:「哼,我说发大财做大官才好吧。遇到我那真是倒楣的事,有什麽好的。」

「叶朝东他们看轻你是以为我会为了你,而影响我跟他们之间的情谊。其实我心里本就空了一处,是你恰好填上那个位置。」

「徐染,你为什麽话变多了。」

刘生生手忙脚乱的在身上摸索东西,徐染望着他发出浅笑,对他说:「反正我等你过了你自己那关。」

「少罗嗦。」刘生生摸出一张白符贴在徐染额头,恼羞呛道:「安静。」

***

戌时正,天色晚,寝室里刘生生弄了火炉给徐染烤暖手脚,他们搬了张棋盘在床上下棋,徐染次次都赢,刘生生无趣睨着棋局说:「我不下了。再这样又要输给你。」

徐染说:「时候也不早,要睡了?」

「睡不着啊。」刘生生的睡虫和馋虫一向准时,时间到了就会想吃想睡,今天却反常失去睡意。所以才弄了棋盘下棋,哪晓得会连输了几盘,他牢骚说:「你赢那麽多次,也不让我几子。」

「我对你可是认真的,若是放水,岂不是看轻你了。」

「你什麽时候学会讲些似是而非的话啦?」刘生生撇嘴睨视,徐染回觑而不答,前者被看得莫名心虚,徐染一定会回答是向他学的耍嘴皮,咋舌抢白:「你不说我懂,一定是跟你梦里的那个自己。」

徐染挑眉,摸摸鼻子帮忙收拾棋子,刘生生把东西归还原处,听见有人敲门呼喊,是女人的声音,那种分贝高的叫声一听就晓得是谁,他回头跟徐染对看了眼就道:「你在屋里待着。我去应门,八成是找我的。」

刘生生不等徐染回话,拿了件外衫随手披上就跑去应门。

「来啦。」刘生生回喊,手里摸了张紫符藏在袖口掌心,另一手开门。门外站着纪星鹤与梁小翠,这两人并无异样,他才默默将防卫自己的符给收回来。「这麽晚还跑来,两个姑娘家也不怕遇上危险麽?」

纪星鹤咧嘴微笑,回话道:「我有小翠陪啊。而且我们家离这里又不远,散步都还嫌路太短。」

「那是你没遇过危险。」刘生生领她们进屋里,拿起茶杯要倒水,梁小翠出声喊住他说:「不必麻烦了。我们不渴。」

刘生生抬头看着说话的人,瞠目结舌。

「小翠能开口讲话了。」纪星鹤挽着梁小翠的手说:「她的声音很好听对吧?」虽然这不是重点,但是梁小翠很高兴听到她这样的评语。

刘生生对梁小翠能开口讲话确实讶异,她面前那只摀嘴的手已经不在了,但他更在意那两个女子状似亲昵的样子,眉心不由自主微微皱起。虽说女孩子感情好,拉拉手什麽的也不奇怪,可是梁小翠天生英气非凡,生得俊俏,气质与假名全然不符,怎麽看都有些暧昧。

刘生生撇开这杂念,问她们说:「怎麽一回事儿?」

梁小翠说:「其实昨天我就能开口说话,不过只能在这个时辰。也许是对方术法的力量有所松动也不一定。过了这时辰,即便我想开口也办不到。我虽曾见过特殊的景物和修仙者,却是在梦中,并不像刘先生一样能亲眼目睹祂们的样子。所以,特意过来是想让你察看究竟。」

刘生生挑眉吁气,点头请她们入座,三人围成一桌谈事,然後徐染拿了件衣氅走进来顺手披在刘生生肩上,跟着坐到他一旁。众人沉默,徐染道:「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不必顾虑我,请。」

刘生生拢了拢衣氅的领子,恰好对上纪星鹤投来鬼灵精怪的目光和贼笑,他回了她一记白眼,接着道:「那我就看看会发生什麽事吧。既然你能开口那就好办,许多事趁这机会问明白。」

梁小翠颔首道:「刘先生请讲。」

「你的事,星鹤知情?」

「几乎都知道。」梁小翠说:「她是我救命恩人,我不会瞒着她任何事。」

刘生生脸色微变,睨了眼纪星鹤心想:「我倒宁可你继续瞒到底。真麻烦。」

纪星鹤不晓得刘生生对她的担忧,爽朗笑道:「我的事,小翠也全都知道了。小翠说森森你也晓得她的身份了?」

刘生生点头,他想了下说:「既然事情都讲开,某个程度我们四人都是自己人了。这样说话也方便,除了徐染还不清楚吧。徐染,这位梁姑娘,其实她不是梁姑娘,而是我们大晋的皇女,杨怀翡。正是能预知国事,仙缘匪浅,而且有言灵之力的皇女。」

刘生生慎重其事介绍了这位大人物,一手浮夸的比向杨怀翡,然後期待看见徐染吓得眼歪嘴斜,这一转头却只见徐染面色不改应了单音:「喔。」

「这位乃是我们大晋的皇女,杨怀翡。」

纪星鹤立即提醒刘生生说:「你讲过啦,森森。」

「那个能与鬼神交涉的皇女。」刘生生盯着徐染说话。徐染依旧双手抱胸像尊神像坐在原位,接着像是感应到刘生生的期盼,这才看着皇女开口说:「草民见过公主殿下。」

杨怀翡也笑颜晏晏道:「免礼。」

刘生生拉高嗓音说:「他哪有礼啊。拜托,是我有问题还是你们这帮人有问题。」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平抚情绪。

刘生生给她们说了自己搜集到的线索和推想,做了结论说:「这事的发展都往一个可能性走,就是明真教的人想修炼成神仙。神仙是个笼统的讲法,神跟仙毕竟不太一样,需要的条件也不同。夺取我们这种人的能力,都还只是初期的步骤,想完成整件事恐怕很难,而且也可能得耗上大半生。虽然我不懂为什麽好好的人不当而要成仙,当了神仙也未必是好事。」

杨怀翡听完,用鼻音轻哼一声,笑得有点轻蔑,她说:「就为了这种事啊。害得我险些丧命,逃出京城,连父皇最後一面也没能见着。」

纪星鹤同情的看向杨怀翡,默默拉住她的手给予安慰,桌底下,杨怀翡也回握住她的手,她说:「虽然能开口,但我还是没能取回原来的力量。过去被下诅咒时,我开口会招来污秽驵祟,引得皇城鬼影幢幢,而且身边草木皆枯,我不敢置信,所以一如往常开口说话,结果有天醒来是痛醒的,我发现我十根指头的指甲都不见了。」

杨怀翡说到这里,等身旁纪星鹤平缓心情才又道:「我就知道有人在削弱我的力量,而且开始对我下咒。只是我找不出源头,我……有自己的势力,查遍京城都没能查出一点眉目。只好找了个理由,说是为父皇祈福,抄经延寿,实则躲到宗庙里头。守在那儿有个尼姑,她说是从前伺候过我祖宗的,她也有不同於常人的能力,她告诉我顺着四圣流域的主脉走,找到白象溪,我会遇到解咒之人。我的皇兄联合了外戚有意谋反,我离不开京城,本以为还能与他们抗衡一阵子,至少在父皇驾崩前……可是有一晚我遇袭,来的却不是刺客,而是神灵。之所以这麽说,是因为我每抄一句经文,或每念一次,都会招来攻击,皮开肉绽。一开始都还只是小伤,而且很浅,我开始好奇,所以尝试将曾经念过的神灵其名号都念上一遍。从文神开始,伤口也只像是纸片画过那样浅浅的,然後当我念到武神之後,我身旁的柱子出现斧凿的痕迹,我直觉不好,但逃也来不及,前来护卫的人全都受伤,我竟被曾经拥护我的神灵追杀至此。就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我跳进护城河,想用最後一丝力气求救。於是我开口求了我的守护神。」

话说到这里,其他三人听得入神,纪星鹤第一个反应过来,提问道:「你受重伤跳进京城的河里,为什麽会出现在我家浴室啊?万一洗澡的是纪晖那不就、呃咳咳。」

刘生生抢着接话,他推论道:「一定是阿翡的守护神在帮她啦。」

徐染不晓得从哪里找来一盘瓜子开始嗑,喀、喀、喀的响着咬壳声,刘生生冷眼睨他,念道:「你这人真是……」

徐染眼神无辜说:「因为好像不关我的事。」

虽然在场没有一个称得上是平凡正常的家伙,但刘生生认为他是这一桌最正常的。

纪星鹤很替杨怀翡担心,刘生生则是替她犯愁,趁着杨怀翡禁言的时辰未到,刘生生找她到外头说些话,徐染则和杨怀翡默默在屋里喝黄酒。

纪星鹤抢在刘生生开口前就问:「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帮怀翡?我刚刚才晓得她的伤是怎麽来的,真是太惊悚了。」

刘生生斜觑她一眼,仰首长叹道:「傻姑娘。我告诉你,你要再那样跟她纠缠不清的话,将来让你更惊悚的事只会更多。难得借屍还魂了,就当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好好过日子吧。这事儿,哥哥我会替你解决的,你别担心好麽?别再过问了行麽?」

纪星鹤许久没和刘生生这样闲聊,难得刘生生又用这样轻柔的尾音哄她,她既好笑又矛盾,而且还很感慨他们两个最近疏远了。这样的感慨,刘生生也是有的,他关心道:「你最近过得如何?多一个杨怀翡,想瞒家人不容易,再加上你接手家里的生意,又得适应这儿的一切事物,你……」

「唉呀。我很好啦。」纪星鹤把他指来指去、数来数去的手指压下来,失笑道:「你真像个老妈子,我的天啊。森森,你比我爸妈还罗嗦啊。」

「说到这儿,你都不担心你那世界的爹娘?」刘生生擅於把话扯远。

「我爹娘、哦……我那时就是因为他们生活失败又爱赌博,欠了一屁股债,才被一堆黑道讨债,不得不去作临演、跑展场作秀赚钱啊。原来我没跟你说这些啊?我就是躲黑道的时候,在山里出意外的。我爸妈早就不晓得跑去哪里了。我想,他们可能也不晓得我在哪里。」

刘生生眉心皱得不能再皱了,点头抚脸,闷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纪星鹤一时兴起扑向他喊道:「爸!」

刘生生赶紧伸手挡她,一手抵着她额头严肃道:「不可,男女有别,请自重。」

屋里的两人各自小酌,听到外面莫名其妙的一声「爸」,也只是抬头互看了眼,又继续默默隐酒望柱、望外、望地板。

纪星鹤咋舌嘀咕:「切,小气。还说是我哥哥呢。」

「你别调皮了。我见过最疯的ㄚ头就是你。唉。我觉得杨怀翡看你的眼神特别不同,听说这个皇女在京城不仅有许多名门公子仰慕,连大家千金都相当……憧憬。你说她该不会是……」

听刘生生意有所指,纪星鹤直白告诉他说:「是啊。她说她喜欢过男子,也喜欢过女子。」

「啧。」刘生生击掌,打痛了自己虎口,闷哼忍痛,咬牙道:「我就说。」

「那又如何?你不也喜欢徐保长。」

「不一样。我有经验,还是惨痛的经验,凡事小心谨慎,而且也不是第一天跑江湖了。那徐染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嗳、别扯到我们,你知道这世道多不看好这种事麽?」

纪星鹤眨着灿向如星的眼眸看着刘生生,朝他说:「我知道。在我的世界也是这样,有人歧视,有人认同。有的国家会把这种人处死,可是也有的国家认同这些人的婚姻,因为他们也是人,这是一个人可以有的权利,喜欢跟爱都是人的天性。你担心什麽我都知道,以前我也很怕事的,我也不是特别勇敢的人,可是森森,我好像真的喜欢上阿翡了。」

「你这疯ㄚ头。」刘生生烦闷叹道。「你不是喜欢男人麽?」

「是啊。我也知道自己是有点花痴,但是这次不一样。我想保护阿翡,我希望她能过得好,希望她快乐。也许有天我可能要跟她分开,但是我心里永远有她的位置,她对我而言是很特别的人。」

刘生生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像只狐狸般觑着她,纪星鹤微笑道:「怎样?被我闪瞎眼了?」

这话刘生生听她解释过,他会过意来,哼了声说:「明知道没结果的事,哼,你又疯又傻啊。」

纪星鹤却不以为意,双手负在身後交握,对着夜空星辰露出温柔甜美的笑容说:「随便你怎麽讲啦。我现在很满足,虽然有许多问题要克服,可是只要跟她在一起就好啦。」

「唉。」

「森森,我们是好哥儿们我才讲给你听的。人有很多欲望,可是人这一生真正想要的,还不一定时时刻刻都能遇到,越珍贵的东西,有难求得际遇。一旦遇着了,就算很害怕也要逼自己勇气争取。也许将来会觉得吃亏啦、蠢死啦、後悔啦,那也是将来的事,至少当下成就了一次极致。」

「我记得你刚才没喝什麽酒啊。」刘生生调侃她,但那些话其实已经烙到他心里。

「森森,你勇敢的蠢一次吧。也许没你想像得那麽糟糕。」

「怎麽又扯回我身上。」刘生生嗤声,纪星鹤轻笑,提醒他回屋里看杨怀翡的情况。两人回到屋里,徐染已经把瓜子壳嗑成一座小山了,杨怀翡优雅而雍容的朝他俩睇来,她身後浮现一团淡金色的云气,有只手鲜明的伸出来覆在杨怀翡的口上。

「啊。」刘生生惊讶怪叫一声,纪星鹤茫然问:「怎麽啦?」

「看到了。」刘生生揉揉眼,不确定的说:「刚才有一瞬间好像看到了,可我不确定是不是。」

杨怀翡似乎也不清楚自己身後的守护者是什麽,投以疑惑的目光,刘生生摀着自己的嘴巴闷声回应:「不,现在不能讲。不过,确实只有那样的东西能不受诅咒影响。有祂的守护,殿下绝对能平安回京。」

杨怀翡舒开的眉心和表情好像写着「那我就放心了」的句子,刘生生弄了护符送她们两人回去,回来时徐染已经把桌面东西都收拾乾净,问他说:「可以睡了?」

刘生生无言以对,怎麽觉得徐染不当差的时候,在家当大爷。不过送客之後他也确实困了,两人回屋里熄灯歇息。那一晚睡得并不太好,刘生生应该要信心大增的,可是反而做了恶梦,一整晚梦呓不断,还带动作,徐染自然无法安睡,彻夜守着他。

这像是种不好的预兆,次日一早叶朝东领了一队人马来,刘生生刚睡醒还在洗脸,徐染就去开门,叶朝东见到徐染脸上有些尴尬,但也只是一下子就变脸。

「奉安大人之令,捉拿嫌犯刘生生。你们,进去拿人。」

「是!」

徐染不惊不变的盯着叶朝东问:「怎麽回事?」

「有人指控刘生生杀人。而且是两人。」叶朝东如实以告,一个是陈女,一个是曝屍野外的方保长。他脸色不好看,虽然想顾及徐染的心情,但还是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又告诉徐染说:「不仅有人证,还有物证。发现方保长的屍骸时,附近都是刘神棍、刘生生落的东西。」

刘生生还穿着睡袍、头发散乱,徐染虽然洗漱完,也更衣完毕,可胡子也还没刮,两人就这样到了府衙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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