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橫橫橫直線 — 23

如果一切都照着陈允伊的计划,或是跟她渺茫的希冀一样——宝妈其实什麽都没看到——陈允伊会在洗完澡後回到房间,跟阿宝道歉,抹去她们之间的闲隙。

就算热水冲完,想到在短暂数秒里可能风云变色的一切,陈允伊又冒起了冷汗。

虽然她懂得做最坏的打算,可是天崩地裂的一刻陈允伊也只想得到逃避。

她不去想,可是当她静静地走出浴室,听到宝妈拉着阿宝小声说话时,她没办法压抑自己崩溃的感受。

阿宝家的隔音一向不好,因此宝妈以为是窃语的一切在陈允伊耳里其实很清晰。

「宝贤…你跟允伊是什麽关系?」

「没有啦!」

阿宝的声音很不耐。

没有啦!

陈允伊听着,感觉像被人当着脸甩一巴掌。

没有啦。

阿宝方才有多气?有气到必须否认吗?

为什麽不承认?都当面问起了,为什麽要跟宝妈否认两人的关系?阿宝觉得羞耻吗?难道她打算瞒一辈子?还是她跟陈允伊没有一辈子的打算?

陈允伊不敢再想下去。

「…她…她有看医生吗?」

「妈,你在讲什麽东西?」

「宝贤,你知道…你有看到她的手腕吗?」宝妈的语气像是在讲一个藏匿在她家的杀人魔,「…她会自残。」

她曾经会自残。陈允伊在心里纠正。

「她有病。」

陈允伊摇晃了一下,然後冷静的站定。

她有病。

她有什麽问题?

心里有毛病嘛…

…她会自残…

不要太接近她吧!不知道是不是会伤人的…

「那个」陈允伊…她啊…

陈允伊听过太多…太多耳语了。人都以为自己说的小声,自以为是多可怕的事情啊!在他们以为别人听不到时,那些言语是多麽的肆无忌惮。

陈允伊听到阿宝沈默的声音。她冷笑了起来,这恐怕不是阿宝擅长的话题之一。

「宝贤啊…」宝妈的语调里嫌恶、有警戒,「妈觉得你跟她要保持点距离…」

当妈妈的…当然、当然。

陈允伊靠在墙上,好像有人刚强奸了她的听觉。

保持距离,讲得这麽好听。陈允伊听过另外一种讲法,没有这麽惺惺作态。

「不行,你当然不可以接近她…她有问题…」

「朋友?这麽多同学,你却要『那种人』做朋友?不准!」

「不要跟她说话、如果她跟你说话你也要小心…」

呵呵。

要阿宝离开陈允伊,就好像把一盆火底下的木柴抽掉一样。少了阿宝…陈允伊这盆火,没有存在的理由…更可怕,没有办法存在。

自杀是多麽愚蠢的事情、爱情至上是多麽愚蠢的事情,陈允伊会不知道吗?但她不只是把阿宝当做情人,也不只是朋友…她把阿宝当作家人,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说,她现在的生命中,与她相关的、最重要的,只有两个人,阿宝跟陈启恩。可是阿宝永远都是第一的位置,永远都远胜过其他。

阿宝可以不辩解、可以保持沈默,只是那是最伤人的。

但陈允伊没有想到,最伤人的还有其他。

「你跟她到底是什麽关系?刚刚嚷这麽大声,你确定只是朋友?」宝妈质疑的逼问。

陈允伊靠着墙,觉得自己很轻薄,一碰就碎。命运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东西,但想到有人的话语几乎可以决定自己的去留…

「就说没有嘛!朋友啦!」

阿宝的否定句,更加的坚定。

宝妈放心的吁了口气。

「宝贤啊!这种朋友不能交。」宝妈重申,只是朋友的话就好办了,「那个陈允伊…」

陈允伊一阵晕眩,才发现自己早就靠着墙跪倒在地。她发誓过要挥别过去的,当护士阿姨没认出她,对着她微笑时,她知道这一个难得的机会——她可以不只是一团乱七八糟的黑;当陈啓恩静静的伸手,她以为世界从此改变,她可以是一个人会需要她的存在,而不是人们皱起眉头望着——彷佛衣物上的脏污…

当阿宝没说出口爱她,她却读懂了她眼神里愿意陪着度过每个秋冬的真挚,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只是此刻,现实彷佛是仙度瑞拉那午夜的钟响,它敲醒了陈允伊的梦,粉碎了陈允伊以为的希冀。

她…她又是…「那个」陈允伊了。

她摸索着,摸到手腕上那十一道刀痕,她发现自己怎麽努力似乎都抹不掉过去的痕迹。

她不会哭,陈允伊静静地直起身,她会靠自己逃离,她的命运她总是自己决定。

从那阴影处走到阿宝跟宝妈面前的路,好快,在她下定决心後,一切都很快。

「小…小允…」阿宝慌张的神情,她怎麽没发现浴室里的水声早就停了呢?

陈允伊的眼神很冰冷,她回想矿泉水的味道、电视上一片黑的光景、医院的苍白,故事的开始与终结。

阿宝,连你都变了。

「真是很不好意思,」陈允伊的视线却是落在阿宝跟宝妈之间的空气上头,「叨扰了这麽多天,造成很多困扰,我想是时候我告辞了。」

陈允伊转头看了一眼戒备着的宝妈,「谢谢宝妈这几天的照顾。」她转头看着阿宝,「也谢谢你的照顾,再见。」

说完,就离开了阿宝家。

她并没有多想,只抓了皮夹里头的几张钞票就走了。

陈允伊漫无目的地走,她走进百货公司、走进便利商店、走进卖场,她买东西,买了就丢,现在没有事物能弥补她心头的空虚。

她不想回家。

…她会自残…「那个」陈允伊啊…要保持距离,不要接近才好…欸,你们当然不一样,她可是要……该说是心病吗?…不行,你当然不可以接近她,她有问题…你有看到她的手腕吗?她会自残…这种朋友不能交…「那个」陈允伊…你们又同房啦?…「那个」陈允伊…她会自残…「那个」陈允伊…

陈允伊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推车里堆满了东西,她结了帐出去,身上的钱只够坐车。

平底锅、苹果、牛奶、鸡腿肉、早餐麦片、锅铲、保鲜膜…

陈允伊把那车东西留在卖场,只把里头一把鱼刀塞在袖子里头离开。

你喜欢看哪一台?给你转吧……你的名字好好听哦…你皮肤这麽好,不要再不小心了,留了疤不好看嘛……不、不要弄了…为什麽要这样?为什麽…小允,你都没有跟我提过你的爸爸、妈妈…听说上吊比较不痛啊!我的话会选安眠药耶…小允,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情,这辈子就答应我这件事…小允,我陪你…

阿宝,陈允伊突然好想念阿宝,想着眼泪从眼眶里冲了出来。阿宝是那个对她伸手的人,她好想念阿宝的怀抱,她好想再背对全世界嫌恶的眼光,眼里只有阿宝令人窝心的笑,她好想念阿宝说她会支持她,一定会做她的支柱…只有阿宝在的时候,她们会抢着玩iphone的游戏…她陪阿宝看电视,她会看着阿宝呆呆的笑、阿宝好满意的表情好可爱…她亲阿宝时阿宝羞怯的表情…

她…好想阿宝哦…

阿宝…

…小允!我要朋友!我一个朋友都没有…芸谦跟时雨都好好的!你为什麽要把她们赶走…

陈允伊走进捷运站,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张票,在她到得了的最远的地方。

陈允伊是一滴墨,她碰到什麽事物,都会无法控制的沾染开来。她的思绪细如蛛丝,她并不想如此,但这张网捕捉了所有该与不该的思索。

…请你不要伤害到她,阿宝终其一生都倒楣的不断承受不必要的伤害…

姊,我觉得她不配你…她跟姊是不同世界的人…

你跟她到底是什麽关系?

陈允伊出了捷运站,在陌生的路上走。

天很黑,上头没有星。

「阿宝,在你不再辩解时,我也失去了遵守我对你承诺的理由。」

…就说没有嘛!朋友啦…

一条深深深的直线,轻轻地走、慢慢地走…该付的代价在这里…都在这里…不疼了,心死的时候就不会觉得痛了。

世界慢慢地消失,地球还在转吧?

这条深深深的直线,连接所有伤痛的疤痕。全串起来了,现在都一笔勾销,离开时都不重要了。

轻轻地走、慢慢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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