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籠中鳥》 — 《第二十五章 丑時之女 之四》 悲鳴的女人

《悲鸣的女人》

三十秒、二十九秒、二十八秒……

每当分针和秒针六十秒擦身而过一次,就又意味着时间再度的流逝,现在的状况急如风火,真树奔驰的双脚亦如星飞电急,三两下就将眼前一个个拉门撞开,寻找着通往风太房间的走廊,却迟迟无法找到这团谜题的出口。

顿时,真树停下脚步,直眉愣眼的望着前方,有什麽东西……过来了……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有什麽东西……在这附近……

真树咽了一口口水,猛然回首,拿着手电筒照着身後的景象,不照还好,这一照,真树当真是傻了眼,抖抖瑟瑟的看着自己身後的景象,站在那儿的是一个庞眉皓首的老婆婆,她一手拿着镰刀,另外一手拖着麻布袋,两眼直勾勾的瞪着真树,怒目切齿着。

那老婆婆踏着老旧的木头地板,脚下发出「唧唧──!」声响,就这麽步履蹒跚的朝着真树走来,口中还问着:「你……是谁?不是村子里的人?」口头上虽然是问句的形式,但是那老婆婆的神情却如豹头坏眼,一副想要「宰割」真树的模样,真树一步步慢慢向後退,然而那老婆婆却是将麻布袋往旁一丢,加快了脚步,就这麽挥舞着手上的镰刀往真树走来,口中仍然嘶吼着:「来到这里的人……都别想离开,谁都别想啊啊啊啊──!」

眼看情况不对劲,真树也快速的回头想要逃开,但是当他跨出第一步却被脚下零零散散的柴木给绊倒,而老婆婆的镰刀也挥过他的背部,温热、新鲜的血就这麽溅洒了一地,火辣辣的痛楚让真树只能蜷起身子,吃力的躺在地板上,肺部中的氧气争先恐後的想要涌进来,肺部彷佛要炸了开来似的,真树痛苦的眯起双眼,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老婆婆,当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时,真树却清楚的看见了那女人泪如雨下,两眼就这麽直勾勾的盯着真树瞧。

「风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原谅、原谅我吧!」语落,老婆婆举起斧头,狠狠的往上一抬,真树知道下一秒,那斧头会劈头而下。

没时间了……绝对不可以轻易的在这里倒下,一定会坚持住,在丑时来临之前……只要能够好好控制身上的力量就好了,不会像在之前那样暴走的……

冰冷的斧头埋进真树的腹部,鲜血再刺将真树眼前的画面染红,他疼得眼泪直流,双手却紧紧的握住了那老婆婆的手腕,「看清楚了,我不是风太。」真树将意志集中在自己的双手上,感觉到温度不断地传了上手掌心,不一会儿自己的手和那老婆婆手腕就这麽燃烧了起来,那老婆婆痛得将手甩开,当火蔓延到他的手臂时,手臂之下的地方都已经成了烟黑的焦炭,就这麽零七八碎的拨落在地上。

真树把手举在眼前,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还完好如初的那双手,他还是第一次在自我意识下控制住自己的力量,往常只要稍微用力过头,便会暴走。

那老婆婆失去了双手,便失去了平衡,身子就这麽向後倒去,嘴中还不断哀嚎着:「啊呀啊啊──!我的手──!」

真树看着堵在自己腹部上的斧头,即使知道的死不了,但是那疼痛宛如要将自己撕裂,就这麽蔓延到了全身,只要稍微移动一下,自己就会像是个脆弱不堪的人偶,瞬间支离破碎。

真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便将腹部上的斧头一鼓作气的拔出,摇摇晃晃地,他撑起身子,将手抵在伤口上,便发现从伤口溢出来的不只是鲜血,还带有深黑色的浓烟,一会儿又耳鸣目眩,这暝眩和管狐以及海座头当时一模一样,当一片头晕目眩後,便是毫无意识的释放力量,变成磨牙吮血的怪物,那样子的意外已经发生两次了,这一次若不再控制住,恐怕……就没有机会在变回圆颅方趾的「正常人」!

──必须离开这里。

步履维艰的,真树一步拖着一步,光是要抬脚跨过木柴就吃力的让真树觉得身体上的「螺丝」正一颗颗松脱,摇摇欲坠着,现在他的动作就像是坏去的机器娃娃,不是同手同脚,就是狼狈的倒在地上,像是水蛭一般,吃力地往前慢慢拖行。

老婆婆疼痛难忍的扭动着那遗失双手的肩膀,犹如维纳斯的雕像,只可惜那面目狰狞的样子和维纳斯柔媚娇俏的样子可谓大相迳庭,然而连接着肩膀以及手臂的地方也因为过分烧焦,早已将鲜血给凝固,地板上除了焦黑的碎屑,连一滴血也没能看到。

「好痛苦啊……别走阿……风太,对不起,别走阿……如果我不这麽做,他们迟早会把你……」

丑时,到底代表着什麽?从刚刚开始,对於丑时这两个字,真树有了不好的预感,从树上的钉子以及丑时这不祥的时刻来看,这些线索似乎都指向一件事情──丑时之女,是货真价实的存在,不在哪里,就在这里……

真树背後的伤口渐渐地恢复着,却还是不断的流淌出温热的鲜血沿着真树所经过的路留下一条「涓涓细流」,他吃力的拖行着自己的身子,却发现伤口仍然冒出一缕缕的黑烟,无论是背後的还是腹部上的伤口,都如金针见血,完完全全牵制住了真树一切的行动,加上像刚刚那样放出煞气,似乎更加速了伤口的恶化,即使死不了,但是再这麽耗下去……恐怕也会先晕厥过去。

──前面就是另外一个出口了,只要能够坚持到那个地方,就能够好好的疗伤了。

──就这麽一股作气过去吧,快了,就快到了……距离丑时只有八分钟……

真树一爬到出口旁的树林中便头昏脑胀的靠上树干,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上慢慢滑落到脸颊旁,他打直着身子,试着让伤口能够好好的展开,些许汗水流进他的眼中,他昂首,对着头顶上的月亮,已不再是方才日月无光的黑屋,现在在这里的──自己头上的,那盈盈月光正在自己的上方用着温柔的眼神看着自己,若不是因为身负重伤,这风清明皎必定会让悠悠忘返。

「今天……是满月呢。」他露出孤寂的眼神,自个儿喃喃自语着,在这月光如水的夜晚间,却又得独自一人,看着那「完美无缺」的月亮,独自赞叹。

真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却意外的牵动了腹部附近的神经,他脸色一变,便压着伤口嚷着:「哎!痛、痛……痛死了……」他身子顺着树干滑落到地面上,就这麽碰的一声躺到了草地上,两眼直勾勾的盯着上方看,而他腹部上的伤口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那不曾出现过流星的夜晚,也是像这样的,和诚两人静静的,只要静静的躺着,就会觉得心与心距离似乎缩短了一点,虽然无法许愿,许那个「想要让时间停下来」、「永远就这样,待在彼此身边。」的愿望──想要说出口、无法说出口。

忽然间,一道光芒从天上迅风迅雷而过,当真树醒悟过来的时候,那道却光芒已消失,只留下茫然若失的真树两眼不可置信的望着天际,就在自己的眼前,那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流行就这麽「奔驰」而过,豪不留情的连头都不回,连一个眨眼的机会也不给。

真树愣了一会,忽然欣然一笑。

──错过了呢,这次。

「只剩下一分钟了呢……」真树无力的看着自己的手表,另外一只手缓缓的抚上腹部上的伤口,却发现伤口似乎只癒合了了三分之一,但是却不再冒出黑烟,只有些血水不断从伤口挤出,真树拿起了手电筒,往伤口一照,才发现自己的伤口竟然深得可以看见内部的器官,他呆了一会,便又无奈的笑着自己的狼狈不堪,这样的重伤对真树来说早已见怪不怪了,即使没有开启魇,从伤口的恢复速度来看也是够快,但是要差在丑时之前恢复就很难说了……

根本无法利用魇加速伤口的恢复,而杉泽村这块土地所放出的魇却又太过於强大,也毫无干涉的空隙。

嗡──嗡──

真树圆了双眼,愣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的手机竟然在震动着,在这种深山中──又是一个荒无人烟的村子,怎麽可能会有讯号呢?真树缓缓的拿起手机,将手机,手机萤幕发出刺眼的光线,他眯起双眼,看着来电显示──「千叶诚。」

他按下接通钮,便将手机靠在自己的耳边,静静等待着电话那头的「那个人」开口。

「喂?真树怎麽回事?你在哪?」电话那头的确实是诚,但因为讯号非常微弱,所以不断传来杂讯,就连诚的声音都变得有些诡异,但是从那急如风火的态度来看,会这样关心自己的,若不是诚也再无他人了吧?

真树自个儿柔柔一笑,便说:「我……在杉泽村。」

原本以为电话那头的诚会对自己劈头就骂,便处处询问自己到那种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到底有何意图,但他只是好声好气的对着真树说:「果然……如果有什麽事情不如跟我们大家商量吧?我们也会帮你的,别再单枪匹马了,不会拖累任何人的,况且我是真的……很担心你。」

是啊,在这茫茫大千中,并非孑然一身,那些是最重要的人,正因为是最重要的人所以才自以为是的以为一切可以由自己担当,坚持着孤舟独桨,没有必要去依赖或是依靠别人,到头来,却是自私的让身边的人为自己神伤,这些满溢而出的温暖似乎已经让人忘记形孤「影」孑的日子。

「呜……诚……对不起……」眼泪从真树的眼眶中滑落而出,彷佛在把方才心中所感受到的恐惧一次倾泄而出,像个和母亲索取温暖的孩儿,他仰天大哭着。

诚轻笑了声,用着安慰着口吻说:「好了,没事了……好好等着我们,知道吗?」

「哎……?等着你们?」真树愣眼巴睁的重复着诚的话。

眶──!

剧烈的敲击来自於後脑杓,阵阵酥麻以及疼痛上来,真树还没能来得及回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没多久他身子便顺着树干滑落,两眼紧闭的昏了过去,尚未挂掉的手机从真树的手上掉落在草丛中,手机另一方的人不断的大声的喊着真树的名字。

站在真树身後,手上拿着一把铁锤,铁锤上沾满了血迹,她对着真树侧目而视,两眼睁得死大,眼球的四周布满了红色血丝,乌黑的长发盖住她半边的脸,她乾裂的嘴唇,默默的张开,从中冒出阵阵黑烟,用着沙哑的嗓子开口说:「虽然……很可怜,但是迷失是你的错,你不该来这的……」

她瘦弱的左手紧紧抓住了真树的後领,便冉冉缠缠拖动着真树的身躯不断往前走,她嘴中不断念着:「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当月光洒落在她脸上时,照耀出的却是一个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而那女子苦苦一笑,笑出这岁月的残忍、笑出这世间的无常,令人难以想像那沧桑的笑容竟会浮现於一个妙龄女子脸上,「经百千劫,而我是来偿还风太的……」她沉沉说着。

如何偿还?那是一辈子都无法说出口的对不起,即使说了,也无法表达内心的愧疚,所以只能……这麽做了。

※※※

一切的疯狂始於那震风陵雨的夜晚,啪搭啪搭的雨声抗议似的不断的打在屋檐上,有些把脆弱的屋顶打出了好几个洞,当刮起大风时,那「呜呜──」惹得屋内的人也寝不安息,只能两眼睁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等待着那场风雨的过去。

千鹤也不例外,小小的她,当时只有七岁,家里已经没有经济能力负担这个长女,为了底下的弟弟妹妹好,於是父母俩经过讨论後,决定将千鹤卖给村中的大户人家──森家,做为侍女,而年幼的她没有权利为自己说些什麽,只好顺从父母的抉择,就这麽到了森邸。

原本以为日子来到森邸後的每一天都会是让人厌恶的日子,没想到森家的女主人──「美弥子夫人」意外的喜欢千鹤,似乎是因为生不出孩子的缘故,所以一直将千鹤视为自己的女儿对待。美弥子夫人虽然年过四十,但是风韵犹存,依稀还可以看出当年优美的风姿,据说二十岁时的美弥子夫人是村中人见人夸的大美人,而这样的美弥子夫人温柔敦厚,也深受村民的喜爱。

──这样子温柔的人,实在没想到……

在那暴风雨天,千鹤因为睡不着,而离开了房间,在走廊上来回踱步着,这时千鹤发现从美弥子夫人的房间中传来了奇怪的声音,貌似是……女人的喘息声,虽然森大人常常警告千鹤别乱跑,但是幼小的千鹤还是忍不住好奇,从美弥子夫人房门的细缝偷偷瞄了进去,七岁的千鹤并不能明白何谓朝云暮雨,她只是吃惊於美弥子身边的男子竟然留有一头枣红色的长发,而且从额头的正中央间竟然长出一只尖锐的长角。

千鹤愣在门前半天,迟迟无法回神,直到窗外一道轰天巨雷闪过半边天,千鹤大大的叫了一声,害怕的摀住了自己的耳朵,蹲下身子,心惊肉跳的不断颤抖着身子。

这时美弥子夫人慌慌张张的走了出来,一把抱住了千鹤,在她耳边轻声细语着,不断地安抚她。

「都时间了,小千鹤应该要好好躺在床上的,怎麽不听话了呢?」美弥子夫人拍了拍千鹤的头,一脸祥和的说着,而千鹤透过美弥子身後拉门的细缝,偷偷窥探了房间内,方才所见的那男子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美弥子夫人见千鹤愣头愣脑的模样,便歪了头,露出笑靥问:「小千鹤怎麽了吗?」

千鹤看了美弥子夫人一眼,便羞涩的低下头,摇头说:「这风的声音吓得我睡……不着,对不起……」原以为美弥子夫人会狠狠的责骂自己,但她只是摸了摸千鹤的头,两眸柔柔的对视着幼小而无知的千鹤。

「一起睡吧,那样的话……千鹤也不会害怕了吧?」美弥子夫人说着,千鹤依然愣头呆脑的看着美弥子夫人,忽然露出一抹喜悦的笑容,便颔首:「好、好!我、我想跟美弥子夫人一起!」

如果一个人活得单纯,永远都怀有那童真,那或许这世界并不会如我们所见的如此肮脏以及黑暗,当千鹤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却是三个月後,所谓男女不正当的关系,那也正是说明着──已经拥有丈夫的美弥子夫人,却和别的男「人」上床,这正是所谓的不守妇道,千鹤立刻明白自己那一晚所看到的事情是不堪视听的,原来美弥子夫人是这样洁言污行的人。

可是美弥子夫人那一晚所露出的满足表情,似乎也表现了爱着那个男「人」的模样,平常他和森大人只是表现出举案齐眉,互不侵犯的模样,难道这样守正道的爱情又会是快乐的?又或正因为是偷偷摸摸、暧昧而不被世人所知的爱情才是快乐的?

不能说……绝对不能说,这件事情就保留於自己心中就好了,美弥子夫人还是以往那温柔的女人,不曾有改变。

在那五个月後,美弥子夫人发现自己身怀六甲,腹中的胎儿活泼非常,美弥子夫人总是摸着自己的肚子,一副乐乐陶陶的模样,总是和腹中那不知世面的小宝宝说话,而美弥子因为年过三八,已是高龄产妇,附近的大夫总是劝她将胎儿拿掉,即使孩子生了下来,母体本身也会有一定程度的损失,严重则会呜呼哀哉,森先生亦不断好言相劝,叫美弥子夫人把孩子拿掉。

然而每当有人提到到这类的话题,便会触怒到美弥子夫人,有时候她会扬言要把全家杀光,有时候又说要放把火烧了这痛苦的人生,常常拿起菜刀对着家中的侍女张牙舞爪着,美弥子夫人对腹中孩子的执着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那孩子是谁的?森先生的?还是那个男「人」的……?对此千鹤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一晃眼便又是五个月卒然而过,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一般孕妇到了十个月照底说应该只有一个充满气的篮球那麽大,但是美弥子夫人的肚子却像是塞了一箱篮球,而她的身子却也越来越虚弱,每天都形容枯稿的躺在白色的被褥中,两眼黯然无神的看着天花板,嘴中总是念着:「风太、风太……」这样的字眼,那似乎是替孩子想好的名字,这样的状况无论是大夫还是森大人都只能无奈摇头离去。

千鹤总是听见从森大人的房间中传出森大人饮酒,而独自嚷嚷的声音,「美弥子阿……你到底怎麽了……」

担心的那一天始终到来了,那「幼小」的生命终於等到能够「重见天日」的一天,那一天,从美弥子夫人的房间传出了阵阵哀嚎,那已经不是痛苦能够形容的,简直就像是……

「……在和死神拔河。」千鹤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侍女,她这麽说道,便转头看了千鹤一眼。

美弥子夫人的分娩从早上五点到了凌晨十二点还是没能生出来,照底说如此长的时间,胎儿早已缺氧而死,但是意外的这胎儿却还保有强韧的生命力,不断的想要钻出母体,到了凌晨一点,孩子终於出来了,然而奇异的是……孩子是自己爬出来的,并不是被美弥子生出来的,爬出来的孩儿外貌竟然已有三、四岁的模样,最让人意外的却是那异子的头中央长着一个长长的角,那角上染满鲜血,当孩子睁开那双将世间映入眼眸的第一眼时,美弥子夫人就这麽断气了。

她的子宫到处都留有刮伤,甚至破了洞,就连腹部也被戳出了好几个洞,胎盘就这麽在之中「随波逐流」着,美弥子夫人的死相十分怵目惊心,她睁大着双眼,一脸痛苦的模样,瞪着所有的人。

──妖怪的孩子。

於是风太诞生了,诞生於这个美丽却又悲哀的世界。

因为长相奇异,人们将风太视为神明给这村子的惩罚,将风态视为一种诅咒,绝对不能生活在阳光之下,因为人们可笑的信仰以及迷信,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就这麽被夺去自由以及快乐,永永远远被束缚在牢笼中,只能哀怜怜的从笼子中将头探出,观察着这无理的世间。

森大人找来了法师,将风太所监禁的房间外贴满了符咒,又加上了无数的锁链,那是其他人都无法进入、也不想进入的房间,然而能够进到里面的只有长年在森家服侍的千鹤,一开始只是同情着这名为风太的男孩,到最後却转成了爱怜,将那孩子视为自己的弟弟以及唯一的朋友。

「外面的世界阿……虽然一点也不……」千鹤露出了绝望的眼神,打从出生一开始,被父母亲卖掉,又看着这世间污秽不堪的事物,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勇气说出「快乐」这种捏造出来的幻想了。

但是风太总是笑盈盈的期待着千鹤说起外头的事情,千鹤莞尔一笑,「虽然很美丽,但是也很悲伤。」不是谎言,但对风太来说,能够到外头绝对比这里来得快乐多吧?如果可以抛却世人的眼光,能够在阳光底下像个正常人鼓起勇气,笑颜逐开那就好了。

风太摸着自己的眼睛,微微的睁开了眼睛之後,却只能看见那深不见底的窟窿,从一出生,人们就因为害怕风太报复,而将他的眼睛挖掉,只为了求心安,却恶意的伤害他人,就像是自己做了坏事被他人看到,却还摀着别人的嘴,叫别人不准说出去一样。

「想要去吗?那个美丽又悲伤的世界。」千鹤问道,而风太却转头看向千鹤,明明知道映入眼中的还是一片黑,他却还是故作样子,认真的正首着她。

他忽然温柔的笑了,「只要是和千鹤姊姊,去哪都好。」

无法怀疑,也不知道怎麽怀疑他人的眼神,那种天真出现在风太的眼中,千鹤不禁想起自己以前的样子,自己曾经也是那样对俗世不想抱有猜忌以及怀疑的孩子吗?为什麽不知不觉间亦潜移默化了呢?

弹指间,又是八年,千鹤慢慢长大成人,而风太则是成了少年,依然是那骨瘦嶙峋的身子,但是眼神中所参杂的到底是痛苦还是单纯,已经看不出来了……唱着「笼目歌」,风太一直待在这没有自由的笼子中,爲了能够到外头的世界,而一直当个好孩子。

直到有一日,风太提起那件事情──「千鹤姊姊,你知道我的母亲是谁吗……?」那是一辈子都不想再回想的事情,对於美弥子夫人的死去感到惋惜以及悲伤,却又对於那件事情赋予自己黑暗这点感到畏惧,风太似乎一点都不晓得害死母亲的正是他自己,关於美弥子夫人,到底该跟风太说好话还是……?

千鹤獃了会儿,便说:「我知道的唷,她是个很好的人,是这世界上最爱最爱风太的人……」某方面来说,原本无法生儿育女的美弥子夫人在知道自己怀胎的时候,对於风太的执着的确是欣喜若狂的爱,但是那真的是出自於美弥子夫人本身的情感吗?对於这点,千鹤亦有不好的预感,当时美弥子夫人就像是疯了,甚至是失去了一切的理智。

风太没有说什麽,只是呆愣愣的看着千鹤,两人就这麽面面相觑着,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害怕,每当千鹤对视着风太的双眼,总会下意识的撇开头。

「风太,快点吃饭吧……」千鹤说道,便选择再次逃避那些事情。

原本以为,被关在这笼子中会是这辈子唯一的事情,也是最痛苦的事情,没想到厄运的齿轮依然不止息,不断的转动着,当死刑台上的大刀晃阿晃阿的,欲坠时,简直度秒如年,但是一但绳子松脱,那刀子唰的一声将人头分离的时候,却又是豪不留情,一眨眼的功夫,一条人命便与世长辞。现在那把大刀,正准备夺去这笼中鸟的性命。

村子开始出现光怪陆离的现象,那年冬天到来,有时外头却还是火伞高张,到了第二天却又忽然风虐雪饕,更离奇的是雪的颜色并非皑皑,也并非雪白,而是犹如鲜花般的桃红,仔细的将雪拿起来嗅一嗅便会发现雪之中参杂着大量的血迹,那一年的冬天──村子是红色的,到了梅雨季节,每过正中午,天空便会呈现一片殷红,接着降下来的也并非雨,反而是血,大量的血……

「这一切一定是因为森家那个怪物的存在无触怒了天神……一定是这样的!我早说过这一切都不正常,像那样的怪物为什麽要留在村子中呢?!」

「对了,这麽说起来……那怪物生下来的那一年,我们村子不是正好缺少婴儿吗?当初说要将那怪物拿去当祭品的,但是森大人他……」

千鹤看着那些村民,眼中尽是畏惧,因为害怕所以毫无根据的揣测他人,毫无根据的将他人拖下水,这村子本身就是个笼子了,所有的人狭隘的思想、所有的人那些自私的自私、所有的人都无法离开这里,如果这就是名为人类的生物,那是多麽可悲的一件事情,永远只能当个井底之蛙,而走进笼子中,将自己封闭起来的也是人们自己。

每当有人因为害怕想要离开村子,那人便会在森林中迷失方向,在好几个月,甚至是好几年以後,那个人的屍骨便会出现在村子中的某个角落,有些早已腐烂,有些却还呈现死前的模样,屍体各个张大了嘴巴,两眼球突出,瞳孔却是无法对焦,彷佛看到了什麽令人畏惧不已的东西。

恰巧,风太出生的那一年,村子中连个婴儿都没能生下,只有风太……村民开始抗议着──「为何森家自己不将孩子捐献出来?!」森大人每天喝着酒,痛苦的抱着头,风太长相奇特这件事情被下令不准说出去,於是没有人知道风太的相貌,直到森大人受不了了,就这麽抱着风太,出现在所有村民的面前,大声的嚷着:「这就是今年的诅咒,这个婴儿──!没有祭品,这个婴儿本身就是诅咒啊──!你们不能明白吗!?」

在那天之後,风太就被锁在小小的笼子中,而森大人也郁卒而死,被人发现的时候,森大人不断的流着眼泪,嘴中不断念着美弥子夫人的名字,就这麽在睡梦中死去了,接管村长的位置,以及森家整个位置的正是森大人的弟弟──森吾郎,是个从以前就喜欢调戏千鹤的混帐,在得到了哥哥的权力後,他更是变本加厉。

「我说吾郎先生,您的哥哥……我是说森保道大人已经犯过错误,既然您一直认为你比保道大人更加有能力,那不如把那个人人都畏惧的怪物给除掉吧?」吾郎的酒友太之介说着,微醉的吾郎只是奸诈的笑了笑,便拓着下巴说:「的确呢,这村子外人无法进入,而我们也无法出去,像这样的地方……最适合杀『人』了吧?」

千鹤推开了拉门,礼貌的跪在入口,并嗑了个头说:「打扰两位大人,我来替两位奉酒的。」吾郎一看到千鹤便「喔?」了一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要千鹤过去,千鹤眼看有外人在,不想让吾郎颜面尽失,只好乖乖的走到吾郎的身旁坐了下来。

──两人的对话早就一字不漏的传进了千鹤的耳朵中。

然而在太之介面前,吾郎似乎不想给千鹤任何面子,手就这麽抚上了千鹤的臀部,另外一只手择紧紧的搂住了千鹤的腰际,同为一丘之貉的太之介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一脸讽刺说:「吾郎你阿,不是已经有美惠了?真是的,结婚前後一个样,还是喜欢拈花惹草,连个小侍女都不放过,哈哈!」太之切的笑声在千鹤耳里听起来格外刺耳,然而她却只能别过脸,轻轻推开吾郎的手,有些为难说:「不好意思,吾郎大人,我还、还要去整理厨房呢……」

被这麽一说的吾郎大人,却是恼羞成怒的掐住了千鹤的後颈,将她死死的定在桌子上,对她大声吼道:「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是保道带进来的侍女就能这样违抗我,现在森家的主人是我,我便可为所欲为,当然你只是这森家的一小部分,当然也只能任我摆布吧?」

千鹤狠狠的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在一旁的太之助一脸不知所措,便说:「喂喂,吾郎你醉了,再怎样也不用这麽生气阿……」

吾郎疾首蹙额着,便加紧掐在千鹤颈子上的力道,狠狠说道:「太之助,你乖乖闭嘴等等就分你一杯羹。」被这麽一说的太之助乖乖的阖上了嘴巴,不忍的看着委屈的千鹤,但是那女孩的眼眶却没有被任何一滴泪水打湿,反而一脸无可奈何,彷佛已经坦然的接受了一切。

「想刮便刮,想宰便宰,我都悉听尊便了……」人生便是如此,你越是反抗,它就越事与愿违,千鹤坦然地接受了一切,接受这早就崩溃的命运,任其蹂躏。

珍珠白的床褥上染上的是艳红的花朵,一滴一滴,一朵一朵,点缀在那儿的花儿一点也不美,反而楚楚可怜的凋零着,就和那脸色惨白的少女一样,两眼尽是不见底的虚无,破裂的嘴唇一张一阖,似乎正喃喃念着什麽,说着说着,她苦苦的笑了,在一个人的房间中放肆的笑着,而那笑容简直可用扭曲形容,将那张清秀的脸庞扭曲得不成型。

「呐,风太,哈哈……哈哈哈……别难过了,好吗?哈哈………没事的唷,我会陪着你的……」

──永远,因为这永远根本也不知道是多久,每天都在这人间炼狱阿?一刻也没离开过,今後也是……所以别怕,那永远正是死亡的时後,而且不远的。

悉听尊便吗?那只是对着上苍说的话,而不是对任何人。

距离永远最接近的那一日到来了,听到一切的千鹤知道明天正是村民们要处死风太的日子,鬼畏惧火,妖怪也不例外,迷信於这点的村民决定用火将风太给吞噬殆尽,住在这村子里的人无法出去,没有人能够告密的,而也没有任何人会来到这村子里,正因为如此……这一切成了集体犯案的动机。

用着「诅咒」这种无聊的藉口,夺去他人性命,合理化自己疯狂的行为,在笼中的鸟儿终於自相残杀了,却从未意识到自己将被关进更狭隘的笼子中,欣喜的拍动着羽翼,自以为活动在灿烂的阳光底下。

最後的那几天,风太被放出去了,最後一次面对这世界的风太因为太高兴而迷了路,当他被千鹤发现到的时候,正窝在外出的雏子阿姨家角落,蜷缩在角落的风太不断颤抖着身子,不断说着:「好黑好可怕。」

「果然还是个孩子呢,真让人放心不下……」见状千鹤暖暖一笑,便搂住风太的身子,轻声问道:「我阿,在这里等你好久好久了,大家都是呢!你真是的,当初说好要回来的,却丢下我一个人,走,我们一起去找大家吧!」

风太慢慢的转过头,虽然眼不见光,无法看到千鹤的脸,但是对於千鹤的声音,对於千鹤独特的温柔他却十分熟悉,就这麽展开笑容,兴奋道:「因、因为我很想赶快体验千鹤姊姊说的美丽又悲伤的世界……」语落,风太吐了吐舌头,「对不起,让千鹤姊姊担心了。」

千鹤拉起了风太的手,便说:「走,我们回家。」即使没有家,只要有彼此在的地方就能说是最温暖的「家」。

回到森邸的风太,焦虑的搓动着千鹤的手,回到那不再见天日的门前,风太紧紧的抓住了千鹤的衣领,在那犹如漆黑天空的窟窿,隐藏着莫大的恐惧,惨白色的嘴唇不断的发抖着,有时候……当小鸟飞出了笼子便无法在接受笼子中所感受到的孤寂已经冰冷,这也是饲鸟者时常头痛的问题,好比现在的风太,当一个人无法看见,却得迫被关在一个连声音都快没有的空间中,那简直和死亡无别,简单说就是──「有意识的死亡」。

千鹤心疼的握住了风太的手,心疼不已的看着风太,忽然缓缓地说:「风太,我们……一起逃到这世界的角落吧,一起走吧,好不好?」

忍不住了,已经到了极限,无论是身为一个人却如此卑微的屈辱,还是这世界让她所见的痛苦,都已经不想要再经历了,这是一个离不开的笼子,既然如此就自己打开鸟笼吧!找个适合自己,那个充满希望的地方一定会存在的。

风太獃獃的昂首望着千鹤,忽然欣喜若狂的点头说:「好……当然好!」

去哪?这世界难道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不能想、不想去想,只要抱着坚毅的心态去找,铁定能找到一个的,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句话真的也能用在自己身上吗?

紧紧拉着风太的手,千鹤拔腿便三步倂作两步,电掣风驰的带着风太冲进了附近的林子里,便不顾一切的往前奔跑着,已经不管诅咒是什麽了,死在阳光底下总比死在阴暗的象牙塔中好,难道所谓的「世界角落」,便也是只有那世界才能到达的?

千鹤摇了摇头否认自己过分消极的想法,这不是逃避,你明知道那看似笔直的道路却是最危险的道路,难道还会傻傻的等到跳到他人的陷阱中?现在所做的不过是在另外找个出口罢了,就算这是一面坚韧不催的墙壁,也绝对会在上面打出一个洞来,就算只是一个小洞也罢,至少阳光还是会爬进来,至少能够看看那蔚蓝的天空是什麽样子。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到森林中,然而森林中却是一片雾惨云愁,这片森林彷佛与世隔绝,一踏入便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传了上来,明明今早还不见大雾呢,怎一下就雾起云涌了?就连平常看起来都蓊郁的树林顿时却凄凉十分,看着眼前这片深山老林,千鹤不禁害怕了起来,或许诅咒是真的存在的……每当村子又有人因为想要逃离这块不祥土地而牺牲的时候,千鹤总是在屍体一旁怔怔的看着,在那骨头以及肌肉交织的线条上,总会被啃咬的伤口,而且有些的脸还是被挖掉一半的,那参差不齐的伤口就连现在想起来也都令人毛骨悚然……

「千鹤姊姊?」风太昂首,用着无底的窟窿对视着自己。

千鹤微微的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麽,却欲言又止,她只是静静的拉住风太的手,更往深山老林中去,不知道是走了多久,就连千鹤的双脚也磨起了水泡,一滴一滴鲜血染上大地,让人产生凋零花瓣的错觉,千鹤汗流浃背的跪了下来,两眼吃力的眯了起来,双手成拳,握住松软的泥土,眼泪就这麽不争气的替泥土浇了几滴水,到底走多远了?不知道,但是一直都知道这趟路远迢迢的旅程,一直以来都是癫颇不已的,即使这路如抖着蛇行也曾咬紧牙关撑了过来。

──可是为什麽此时的我,会觉得牵着你的手的自己是多麽的无能为力?

──拜托、住手,别再用那渴望的眼神盯着我这罪恶又肮脏的双眸,真正一直在阳光下的……

「是你阿,风太……」即使这世界肮脏,她们也身於这肮脏的无底洞中,而她早已被这黑色的漩涡吞噬的一点也不剩,可是风太却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但是风太却是个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孩子,刻意去美化了这不堪的世界,刻意的让这孩子抱着希望,让这孩子变得如此单纯的是自己吗……?当他看到这世界最真实的一面,又会是如何的绝望呢?

「对不起、对不起……风太……对不起,千鹤姊姊骗了你阿,你快走、快走吧……」千鹤抽抽噎噎的说道,两手抓住风太的衣袖,苦苦哀求着。

风太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像个孩子一样拉着千鹤的领子,说着:「不要、我不要走……千鹤姊姊不是答应过我的?要一起走,没有骗我,对吧?千鹤姊姊决对不会对我撒谎的吧?!」

千鹤咬住嘴唇,脸就这麽拧成了一团,狼狈的样子全部呈现在千鹤此时的脸上,她忽然张嘴,就这麽对着风太吼:「我一直以来都在骗你阿?风太怎麽就是不懂呢?为什麽要被关在那房间、为什麽要被世界所畏惧,因为风太你……不该来到这世界上,对吧?什麽这世界很美丽?骗你的呢,哈哈……哈哈──!这世界就脏得跟一摊淤泥一样,只会把人打湿、打脏!」语落,千鹤便站起了身子,将风太的身子往後一转,便说:「风太,一直往这边走可以找到更美丽的世界唷?」

风太无知的回首「看」着千鹤,便毫无犹豫的向前走了,没走几步,风太脚下一空,身子就这麽往下一坠,在前方的不是什麽美丽的世界,而是峭壁悬崖,风太小小的翅膀并没有拍动,而是楚楚可怜的抽动着那因为过度害怕而痉挛的手臂,就这麽往所谓「美丽世界」的尽头坠下了,由头落地。

下面是一条涓涓细流,从这悬崖的高度和河流的深度比较,跳下去绝对是死路一条的。

千鹤冷冷的俯视着风太最後惊慌的模样,便转身而去,眼泪还是忍不住从眼眶中滑落下来,便自个儿喃着:「……胆小鬼,我是胆小鬼……」既然说着那是美丽的世界什麽的,又为什麽自己根本就不敢跳下去呢?

这麽说着的千鹤找了一棵树,身子倚靠着树干,无力的滑落了下去,头像是失去了颈子的支撑,就这麽无力的靠在树上,啼啼哭哭着,森林中不断传来自己哭泣的回音,不断的、不断的、无止的循环着,无法脱离的悲痛、无法逃脱的伤害,到现在,风太的温度还残留在自己手掌中,彷佛自己还紧紧的握着他。

总会有个出口的,只要……冲云破雾就能找到的出口,这就是上天所说的出口吧?

──「解脱」。

你从生命,而我则从欺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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