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凝望浮光的季節-冬雨 — 12

12

那这几句话说得恳切,让骆子贞忘了捣蛋,她有些似懂非懂,但又不晓得该如何去想才好,手上拿着一瓶已经失去低温的啤酒,喝了两口,脑海中想起的,是她跟关信华谈恋爱时的种种,但也想起了今晚被她丢在咖啡馆里的三个姊妹。

「其实,有时候我还挺羡慕杨韵之跟程采的。像程采那样多好,她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做什麽、想什麽,或者爱谁,都以自己为出发点,要说这样很悲哀,或许也是可以,因为除了我们之外,她几乎就没有其他朋友了,但要说是幸福,她也很幸福,因为没人可以走进来,来打扰她平静的小世界;至於杨韵之呢,她爱过一个又一个,永远都跟蜻蜓点水一样,轻轻提起,又轻轻放下,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游戏人生。往坏处看,是说有点滥情,但说穿了,她只是不断在找些什麽而已。」

「找什麽?」

「找爱吧,谁晓得。看在你请我一瓶啤酒的份上,我跟你说一个秘密。」骆子贞耸耸肩,又忽然笑了出来,说:「其实,杨韵之身边那些多如过江之鲫的对象,我从来都没把他们当人看待过。」

「啊?这话什麽意思?」李于晴纳闷。

「很简单呀,今天她带这一个,明天她又约另一个,换来换去,别说长相跟名字我凑不起来,甚至连那些人到底有没有重复过,我也不太记得。但不管怎麽样,他们都是杨韵之的附属品,就跟她的包包、外套或鞋子一样,都是因为杨韵之这个主角而存在的,今天她可以带这个包出来逛街,明天也可以穿那双鞋出去喝茶,变来变去,你说你能记得住吗?」骆子贞说:「所以我後来就一概不管她带谁,总之都一律把他们当成没有生命的装饰品,这样就对了。」

听着听着,李于晴就笑了出来,而说着说着,骆子贞也笑了出来。

最後那罐啤酒,骆子贞根本没有喝完,她把罐子交给李于晴,自己则站起身来,舒活了一下筋骨。离开那个让人不舒服的环境,又跟李于晴聊过天後,这时心情已经好了很多,但也在这时候,肚子开始饿了起来,本来打算在回家的途中,再去找个东西吃,不料才刚想着,小腹里竟传来好大的咕噜声。

「不介意的话,吃个关东煮好不好?」李于晴笑着说。

比起在杨韵之打工的咖啡店里,今天为了开幕而准备的各种精致餐点,骆子贞只觉得便利店里的关东煮要来得美味多了。李于晴虽是陪吃的,但他号称「只够塞牙缝」的份量,相较骆子贞所挑选的,却足足多出几倍。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我的口水这麽好吃。」几乎每一样都拿了一根或一份,碗里塞得满满的,但李于晴没有自己大开大阖地吃了起来,却就每一种食材都解释解释,然後推荐骆子贞先嚐上一口,如果她觉得好吃,那就整根都奉送,倘若她不满意,剩下的部分就由李于晴负责解决。看着这条大鲤鱼,刚把她自己咬过一口的黑轮,整枝塞进嘴里,骆子贞忍不住说:「吃这些被我剩下的,你不觉得不舒服吗?」

「所谓分享的乐趣,就是不管谁先吃、谁慢吃,都一样觉得好吃。」嘴里含着食物,声音有些含糊,李于晴说他平常的生活费,大多花在乐器的杂支上,有时青黄不接了,就只好吃点便利店的关东煮来果腹,因此他对这些食物可熟悉得很,而吃久了也就吃惯了。

「真有那麽好吃吗?」骆子贞忍不住狐疑,她并不挑食,但也没特别喜欢这种很容易就在店员的疏忽下,不小心被煮到过於软烂的食物。

「重点不是好不好吃,而是跟谁吃。」李于晴终於把嘴里的东西咽下,跟着立刻又拿起一串鱼丸,先在上头淋上满满的关东煮酱,问她:「要不要试试看,你先?」

虽然平常也偶有吃消夜的习惯,但能撑成这样,真的也不简单。骆子贞回到家时,摸摸自己好胀的肚子,只觉得非常辛苦。她很喜欢像今天晚上这样,跟大鲤鱼一起吃点东西的感觉,没有包袱,也没有束缚,特别是当两个人都不再对今晚发生於那家精品咖啡店里的一切,去发表过多的看法或意见之後。

很自在,也很轻松,她只是认真体验着各种关东煮食材的口味,也跟大鲤鱼闲扯些学校里的事情,一直到夜深了,这才让他送回来。到了家门口,李于晴笑着道别,最後提醒了几句话,他说:「记得呀,要学着原谅,原谅可能不够好吃的关东煮,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这家的不好吃,也许下一家的会很美味,你要耐着性子去找。」

「谢了。」把备用的安全帽还给他,骆子贞笑着点头。

或许他说的是对的,该被原谅的,其实是自己才对。都过了那麽久了,还没放下的,也许是自己;而因为一家便利店所卖的关东煮不好吃,就从此失去了对这种食物的兴趣或信心,也未免可惜了点,食物是这样,爱情也是这样。

这些她都懂,不过尽管觉得那些话颇有点道理,但能不能做得到,骆子贞根本没有把握。夜深人静,一整层公寓里,只有玄关边的立灯从不间歇地,照耀着门边区区一隅之地,骆子贞脱下高跟鞋,将包包往沙发上一搁,点亮照明。客厅地板上还有成堆的拼图碎片,这几天乏人问津。

关东煮吃多了,嘴里乾得很,她给自己先倒了一杯水,慢慢喝着。虽然知道门口鞋柜上还少了几双鞋,但她依然绕着室内走一圈,确认那几个女人是否还在外面狂欢,最後才回到自己房间,从柜子下面拿出那个小纸盒来。这里面藏着的,全都是与关信华的回忆。她将纸盒拿到厨房,原本想要打开来,一一检视之後再丢,但犹豫了一下,最後放弃,乾脆整盒都扔进了大垃圾桶里。然後这才关上灯,独自坐在靠近窗台边的椅子上,望着外面的夜幕,这一城的五光十色,隔得远了,只剩隐约的喧嚣,但光影交织,彷佛还能让人感受得到它蒸腾的活力,竟是丝毫没有将要渐歇的迹象。

那些东西,就算留着也没用了,清理掉後,起码柜子还能腾出点空间来利用。不想要的东西,就没有收藏的价值,所以扔了也无所谓。但回忆可以扔得掉吗?心里的疙瘩也可以扔得掉吗?如果说要放就能放,那该有多容易?而她一旦将心里的憎恨抛弃後,将又剩下什麽?自己不就是靠着这份从悲苦中转化而来的坚强,才能一路走到现在的吗?如果说关信华的那件事,让骆子贞的个性从此有了些变化,那除了让她再也不敢轻易相信爱情之外,大概就是让她从原本的坚强自主,变得更加强悍。唯有建立起属於自己的堡垒,她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全感,如果把这些武装都卸下了,那她是不是又变回一个平庸,而且毫无竞争力、只能随波逐流、任人宰割的骆子贞了?

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着的,再睁开眼睛时,半杯水还在桌上,她只觉得冷。外头天空阴霾一片,看样子又会下雨。墙上时钟指着早上八点二十分,她吓了一跳,急忙跑去叫人,但更让她吃惊的,是那三个女人居然彻夜未归。

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她先到浴室洗把脸,让自己恢复精神,也舒缓一下紧张情绪,拿出手机,接连拨打几次,杨韵之跟程采始终没接,最後姜圆圆的电话通了,她还睡犹未醒,说一群人去夜唱,大家都喝多了,回到咖啡店後,居然通通都睡在店里的沙发上,而最後一句话也没讲完,从电话这边,骆子贞又听到姜圆圆的鼾声。

都不回来了?都真的玩疯了?那书还念不念?考试还考不考?骆子贞简直不敢相信,她匆匆忙忙跑进杨韵之的房间,看到书桌上搁着学生证跟几本书,都是今天文学院英文会考需要用到的东西。心念一动,骆子贞已经有了主张,她将那些琐碎都扫进自己的包包里,仓促又跑出门时,想起刚刚打电话之际,手机里好像有一封未读讯息,在电梯里,她打开来看。

『你把该放的放下,就会看到新的风景,就像我後来发现,这世界有你。』李于晴这麽写着。

-待续-

原谅别人,也原谅自己,新的旅程才会开始。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