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过去,林若雅】
为了养好身上不堪入目的瘀伤,我留在家里整整一个星期。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离妈妈葬礼的日子也近了。爸爸选择在头七当天就举行告别式,「赶快把事情处理掉」,我记得爸爸当时是这麽吩咐总管的。
因为被软禁在家,不能为妈妈守灵,这七天我都留在妈妈的房间。我在妈妈充满衣裳和高跟鞋的更衣室里画画,在妈妈摆满瓶瓶罐罐的梳妆台前看书,在钢琴旁边模仿她弹琴的姿态、学她吻着窗台的洋甘菊,在她的紫色楼梯上朝下喷洒她惯用的香水,并且在她的床上舒展、睡眠。
我觉得很平静,彷佛她不曾离开过这里,也不曾离开过我。
葬礼当天,管家阿姨替我送来了整套黑色洋装,平口、公主袖,袖口和下半身的裙装都是绣花,上头绣的是满满的玫瑰。套上黑色丝袜,穿上低跟的黑色漆皮娃娃鞋,我站在妈妈的更衣间端详了一会儿,看着自己镜中的倒影。
「妈妈,我穿这样你会喜欢吗?」我对着镜子问。妈妈一直以来都是个美丽的女人,而我好奇自己在妈妈眼中是不是也是个美丽的女孩子,我希望妈妈以我为荣,我希望对妈妈来说,我是一个祝福,而不是诅咒。
你很漂亮。守门人跟着我看向镜子。
真的吗?我问她,而我感觉她点点头,虽然我知道她偏好成套的黑色裤装,而不是裙子。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让你出来穿穿帅气的西装裤的。我向她保证,而她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
司机载着我到达葬礼现场,一下车,眼前满满的都是人潮。随行的护卫领着我走到妈妈的灵堂前,我看见爸爸和阿姨们都已经在现场,而爸爸转过头来看见我,面带笑容朝我走来,牵起我的手,要我替妈妈上香。
我看见妈妈裱框的照片放在上头,脸上有着淡雅的微笑,气质端庄而优雅。照片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其中香味最重的莫过於香水百合,其次则是各种的兰花,大多是爸爸公司开幕时会看到的昂贵的品种;还有菊花,台上摆着针线菊和球状的菊花,但放眼望去,我却没看到妈妈最爱的洋甘菊。
在我观望着灵堂布置的同时,大阿姨递了香给我,而我在接过时开口问:「为什麽上头没有洋甘菊?」
大阿姨拍了拍她黑色外套上的香灰,一边草率地解释,「洋甘菊不适合。快上香吧。」
「为什麽洋甘菊不适合?那是妈妈最喜欢的──」我还想争辩,只见爸爸透过眼角余光瞟了我一眼,而那抹眼神冷得让我放弃追问。他不希望我破坏场合。
我於是转过头,安静地上完香。看着妈妈的照片,我还想对她说点什麽,却被大阿姨一把拉过去爸爸身边。
等我站稳後,在我眼前等着的却是大排长龙的人潮。
我对这麽大的阵仗并不陌生,然而此时此刻,我并不想应付这麽多眼巴巴等着趋炎附势的人:他们没有搞清楚状况,这是我妈妈的葬礼,而不是社交舞会!
我想离开,但大阿姨却牢牢扣住我的手,把我留在她和爸爸身边。
我愤怒得咬紧牙根。
「林董事长,」眼前一个年近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朝爸爸献上了花篮,里头装满了玫瑰和紫罗兰,「我谨代表御绅集团,向您和您的家人表达惋惜。」
大阿姨垂下头,在我耳边轻声说,「这是御绅银行的总理,御绅集团董事长的弟弟。」
我装作没有听见,没有任何反应。
「谢谢你。」爸爸接过花篮,侧过身子拿给梁总管,让他摆放到一旁,「建案需要的资金,就麻烦你调度了。」
「是,当然,我会尽快为您处理。」总理低下头允诺,随後瞟了我一眼,便离开了会场。
「笑容,若雅,」大阿姨在我身旁轻声却清楚地嘱咐,「别让他们看见你臭着一张脸。」
我不知道原来在葬礼上最好要带着笑脸。守门人讽刺地说。
「林总裁。」眼前又出现一位跟方才同样嘴脸的人,「我们家族深深为您的夫人感到遗憾。这位是您的千金吗?」他一面说,一面将目光从爸爸身上转移到我身上。
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我看见爸爸点点头,露出一脸心疼的表情,「可怜我的女儿,才这个年纪就失去了她的母亲。」
「请节哀,」眼前的男人这麽回应,接着他弯下身子对着我说话:「啊,你遗传了你母亲的美貌和气质。你多大了?」
「国中一年级。」我冷漠地回答,而大阿姨连忙替我道歉:「真是抱歉,这孩子很不适应这样的场合。」
谁应该要适应这种伪善的场合?守门人不以为然地回应,而我对大阿姨的举动非常不满。我没有必要为谁道歉,该道歉的是玷污了我妈妈的葬礼的你们。
你们把我妈妈的死亡当作建立人脉的契机!
「没关系的,毕竟是失去了母亲。」男人还是看着我,「但是请不要过度悲痛,请保重身体。」
我没有回答,而爸爸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一股反胃的感觉袭遍全身,「郑先生,谢谢您如此关心爱女。」
「应该的,我毕竟也是为人父,何况小犬的年纪和贵千金差不多大,又是同校。」男人接着这麽回应,鞠了个躬之後便又换下一个假吊唁之名,行社交之实的人走到我面前。
我觉得好疲惫。
接连会见了二十几位到场的人,我无心无绪地看着场内满满的人潮和一大片花海,心里想着妈妈今天会不会回来这里?会不会回来看看我?如果她一进来,看见她自己的葬礼上没有她最爱的洋甘菊,她会不会伤心?这里这麽多人这麽多花,却都是为了沾极光集团的光而来,她会不会失望?
「若雅。」我听见爸爸的声音,突然回过神来,抬起头看着爸爸。
「这是华崚集团的董事长,以及他儿子,跟我们家一样姓林。」爸爸没有看我,而只是顾着介绍眼前这干人。我纳闷着为什麽要特别向我介绍,转过头去才发现眼前这个男生,正是上个礼拜将文件拿给我的那个斯文的男孩。
林思禹。守门人提醒了我。
他脸上依旧是带着彬彬有礼的微笑,身着成套的正式西装,规规矩矩地站在他父亲身旁。
「我看你也有些疲倦了,」爸爸对着我说,接着转过头向林思禹开口:「你就带我女儿去附近走走吧,别离我们太远。」
我愣愣地看着爸爸,又看了看眼前这男孩。
为什麽爸爸突然这麽安排?我全然没有头绪。
男孩的父亲开朗地笑了笑,「你可别把人家的千金带去厮混了,人家的教养可是极好的。」
「哪里的话。」爸爸难得笑出声音来,接着牵起我的手又牵起林思禹的手,「去吧。」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林思禹便点点头,轻轻拉住我的手腕,「谢谢伯父。」
他拉着我安静地离开妈妈的告别式,而我不断地回过头去看着爸爸继续与其他人交涉,大阿姨沉着地站在爸爸身旁目送着我离开,以及灵堂上妈妈微笑着却早已冰冷的脸庞。
走到会场外,林思禹松开了手,迳自往前走,不时回过头看看我有没有跟上他。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因为对周遭环境不熟悉,即使想独自离开这里,也没有本事靠一己之力逃跑。
等他停下脚步,我才跟着停下。抬眼看看四周,我望着眼前一片青翠的山峦,四周氤氲缭绕,虽然是夏季,却有些微凉。
过了今天,妈妈即将长眠在这样的深山里。可是这里没有花啊,妈妈不会喜欢的。
「你还记得我吗?」我还在思量着,便听见林思禹的声音,只好将目光从眼前的风景移到他身上。他双手插着口袋,距离我大概两公尺远,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虽然对我来说,记不记得他都没有什麽太大的意义。
「虽然你今天大概已经听过很多次这样的话了,不过,」他拿出放在口袋里的双手,交叉在胸前,「我很遗憾,关於你的母亲。」
喔,说得好像是某种必备的开场白似的。守门人酸酸地说。
「嗯,谢谢你。」我言不由衷,看着山坡上好几排茶树,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喜欢住在到处都种满茶的地方。茶叶香跟花香毕竟还是很不一样的,没有人提醒过爸爸或大阿姨吗?
「虽然我跟你都姓林,不过听我爸说,我们两家似乎没有血缘关系,」他还在自顾自着说,「如果要论称谓的话,我应该算是你的学长?不过真可惜了,郑子齐竟然没有跟他爸爸一起来这边,就是上次跟着我一起去你班上找你的那个男的。」
真罗嗦。守门人淡淡地抱怨。
我蹲下身子,闻了闻眼前的茶树,没有什麽味道。
见我不搭理他,他假意咳嗽了几声,「真尴尬,原来我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麽擅长和女生相处。」
我稍微偏过头去,看着他满脸的挫败,「如果那是令尊要求你做到的,那麽你可以不用感觉那麽挫折,也不用勉强自己跟我说话。」
我话语刚落下,他先是愣了一会儿,接着便爆出大笑。我漠然地看着他的反应,而守门人一脸不悦。
「我当然必须听我爸的话没有错,」在莫名的大笑之後,他开始解释,「但我也知道在没有人监督的状况下我可以不用服从。」
「所以?」我挑了挑眉毛,站起身子,整理裙摆的皱褶。
「我试着跟你相处,是希望跟你成为朋友,而不是为别的。」他露出率性的笑容,「所以我会跟你说:『嗨,我叫林思禹,跟你就读同一所学校,现在在二年一班』,而不会跟你说:『嗨,我是你爸爸朋友的儿子,我叫林思禹』。」
我惊讶地看着他自信而自在的模样,突然之间,觉得心里头有什麽东西在瓦解。他和其他人似乎不同,和班上为了利益而靠近讨好,却被我拒於千里之外的人,似乎不一样。
这个人并不了解你。守门人的声音冷不防地出现:别放下戒心。
我们交一个朋友,不好吗?我反问她。
他不是朋友。守门人尖锐地指出。
「怎麽啦?」他问我,走近我与我拉近距离。
我摇摇头,笑了笑,「没事。」
守门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他是另一个集团董事长的小孩,他靠近你的原因跟那些人没有两样,别傻了。
可是我觉得他不一样。我想办法为他辩护,但守门人只是冷笑了一声。
哪里不一样?她反问我。
他只是一个孩子。我回答,却听见守门人嘲讽的一片笑声。
你也只是一个孩子。她戏谑地说。
「那你愿意让我认识你吗?」我听见林思禹对着我说,看着他真诚的眼神,我点了点头,之後开口:
「你好,我是一年一班的林若雅,很高兴认识你。」
语毕,我看见他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然而同时,我也听见守门人愤怒地咆哮,以及她回到我们的房间用力甩上门的声音。